2002年11月29日 星期五

黑社會底層的美麗想像——電影《美麗時光》 (2002)

《美麗時光》劇照

「拜託,別再搞死黑社會小弟了」——這是我原本為《美麗時光》準備的開場白,但是由於張作驥玩魔幻寫實玩得愈來愈過火,這個結論也就變得有待商榷。話說向來有崇洋媚外老毛病的台灣社會,什麼時候連拉丁美洲也一併崇拜進去了,所有你看不太懂的超現實,突然間全部成了「魔幻寫實」?撇開超現實的電影手法,張作驥的作品從《黑暗之光》到《美麗時光》(沒看過《忠仔》,跳過),遵循的始終是關懷社會底層的寫實主義傳統。《美麗時光》國台客語三聲道一起來,似乎在暗示觀眾: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故事,是不分族群,普遍存在於台灣地下社會的。

張作驥對於台灣地下社會的描寫,一直有一種直白的傳神。無論是對賓士車主收「看管費」的小混混,被按喇叭很不爽下車「理論」的兄弟們,上酒家賒帳被討債還一副拎北揪大尾的唱秋嘴臉,還是拿磚頭把人家的頭敲破之後拔腿就跑的俗辣,那都是除了路邊攤跟機車陣以外,在台灣生活的人們的共同記憶。電影板上有篇影評是這樣結尾的:「看啊,那就是我住過的地方,那些地方那些人,長得就是那樣子的⋯⋯」正當我在想我上次在哪看到那些人的時候,客廳的電視傳來一則機車騎士因為多看了一眼「那些人」,被打成殘廢的社會新聞。嗯,難怪我覺得很親切。

然而即使你是那種看電影不求甚解的觀眾,應該也不難發覺,導演用兩個主人翁家裡聯外的狹窄巷道,把世界一分為二:斯是陋室,敝帚自珍的住家,以及五光十色,冰冷無情的社會。在髒臭排水溝跟昏暗狹巷這頭的家,不時會出現鄉野情趣的鴿群鴨群,冒充獨角獸的馬,甚至是有點超現實的奇幻白豬;至於另一頭的台北都會,則是你我都很熟悉的水泥森林,毫無特色的辦公室,以及冰冷的汽機車燈及霓虹燈。他們兩個每次要從家裡出去,或是從外頭回家時,都會行禮如儀地在狹巷黯淡的路燈下,共用一個打火機湊著頭點菸,彷彿是穿越兩個世界的「結界」時,必須要進行的儀式。

對於外頭那群吃飯喝酒不給錢,一言不合就翻桌的惡人,我們的兩位主角採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應世態度。表弟「阿傑」崇拜李小龍,喜歡變一些爛魔術,因為這給他一種能夠扭轉乾坤,讓人家不再對他頤指氣使的力量感跟控制感。雖然他學李小龍沒有一秒鐘學得像,也從來不曾成功地把白豬變黑豬,但是打從黑道大哥給了他一把槍,一切都不一樣了——看到瞧不起他們這些小鬼的大人物,見槍色變的表情就是爽。對阿傑來說,一把槍便是讓李小龍靠邊站,最奇幻的魔術。他的表哥「小偉」則不然,他習慣對躲不開的垃圾事情逆來順受,而他逆來順受的方式,既有點阿Q,又有點莊子:他把這些人間的「垃圾」,跟排水溝裡的垃圾一視同仁,而既然他早就已經習慣排水溝裡的垃圾,他當然也能習慣跟這些人間的「垃圾」相處。

打從那把槍出現在銀幕上的第一秒鐘,我們就一直在等待他擦槍走火,轟掉某個不識相的倒霉鬼腦袋,然後張作驥關心的那個主題才能登場:被大環境逼得走投無路的無名小卒,有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可能?於是我們看到兩種可能的結局,不過都一樣爛:小偉看到阿傑被圍毆,俗辣沒去救人,阿傑就掛了,或是小偉衝上去助拳,兩個一起掛。《黑暗之光》有夠黑暗,難道《美麗時光》也是一點都不美麗嗎?這顯然不是張作驥想要的結局,於是他們為了逃離追兵,不得不跳進臭不可聞的排水溝,卻發現自己身處在電影中不斷出現的藍色水族箱裡,悠哉遊哉徜徉在一片美得冒泡的藍色中,讓等著散場去放尿的你很想把他們拖出來吼系。這是我近期第二次看到國片裡大量使用藍色的意象,而且同樣不太確定他們到底想透過藍色表達什麼。

所以這就是張作驥的路數:寫實主義的大環境把小人物逼到走投無路,也不給他們絕處逢生的機會,但最後卻回到浪漫主義裡頭,給他們一個超現實的救贖。德國大文豪歌德浪漫了一輩子,最後的體悟是「浪漫是一種病」;然而當張作驥鏡頭下的現實,冷峻殘酷到完全拿它無法度的時候,他唯一能夠搬來的下台階,似乎也只剩下一種沒啥路用的浪漫。這就是台灣底層邊緣人的「美麗時光」,而我開始覺得這樣的美麗,我無福消受。

(最後修訂日期: 2017.10.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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