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散場後，我在戲院出口等電梯時，聽到旁邊看同一場電影的兩個女生發表議論：「沒想到金馬影展已經淪落到這種程度了，開幕片竟然是這部⋯⋯」哎呀，原來是跑展型影迷來著，不是神作就是糞片。她們八成會覺得就算沒有另一部 Éric Rohmer 的《綠光》 (Le Rayon Vert) ，也輪不到 François Ozon 來耍花槍吧。
如果你對於 60 年代經典女裝，特藝彩色 (Technicolor) 的復古色調，以及 Agatha Christie 裝模作樣的豪宅密室謀殺案架構興趣缺缺，《八美圖》大概不會是你的菜。不過倘若你對這八位老中青三代大會串的法國女星有些熟悉度，或是她們其中哪一兩位的粉絲，那麼《八美圖》無疑是一部夢幻般的神作，畢竟要一次商請這麼多有頭有臉的女星同台演出，當中還有沒人緣出名的 Emmanuelle Béart ，最後竟然還能讓她們一團和氣共同領獎，這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成就。光是看卡司星光閃閃的程度，我覺得你就可以收起你的批判，不用對其他因素太過認真。文藝片裡也是有爽片的，而爽片自有爽片的邏輯。
雖然這部電影最大的賣點無疑是卡司，不過 François Ozon 也不是都沒做事。《八美圖》的場面調度具有濃厚的舞台劇風格，很多時候都是一個正面的畫框，一堆演員十分講究站位地一字排開，用誇張的肢體動作來表演；《八美圖》也帶有音樂劇色彩，對白戲演著演著，就會有個人站起來來段載歌載舞， 60 年代放克 70 年代芭蕾巴黎爵士現代探戈，總有一兩個風格打到你。以 Ozon 老兄在《挑逗性謀殺》 (Les Amants Criminels) 大玩詭奇的樣本來看，他在《八美圖》意外地中規中矩，品味相當傳統典雅。
不過對於 François Ozon 這種不甘於平淡的俊秀鬼才來說，他恐怕寧願出租他的菊花，也不願意什麼都照著教科書操作。在美學形式上復古守舊的他，選擇在角色上大玩顛覆符碼的後現代遊戲：舉凡 Danielle Darrieux 的端莊， Catherine Deneuve 的貴氣， Fanny Ardant 的騷媚， Isabelle Huppert 的優雅，一個個都是法國大銀幕數十年累積下來的經典形象， François Ozon 卻讓她們在《八美圖》裡來個顛倒顛大解放。多次扮演母女的 Danielle Darrieux 跟 Catherine Deneuve ，一反以往母慈女孝的定番，在這個故事裡輕蔑彼此； Catherine Deneuve 跟 Fanny Ardant 這兩位 François Truffaut 大導演的愛將跟前妻，扭打到最後竟然是在地上吻得渾然忘我，似乎也隱然把「那個男人」給拋諸腦後。而當我們看到頂著一頭內斂束髮的 Isabelle Huppert ，摘去她那副封印般的老處女眼鏡，換裝出鏡展現她的嬌媚時，我只能忙著把掉到地上的下巴裝回去，調整因為錯愕而變形的關節。某位友人說得倒也實在：光看 Isabelle Huppert 耍寶就值回票價了，誰在乎這電影有沒有文本啊？
話雖如此，我還是會看一下。你很難不注意到故事裡唯一的男性角色，除了幾個神龍不見首尾的背影之外，從頭到尾沒有講過一句話，相對地每個女性角色或唱或跳，各自訴說她們不可告人的秘密：詐騙、偷情、亂倫、禁忌之愛、紅杏出牆、百合之愛，端的是豪宅櫥櫃藏骷髏，打開門板嚇死人。但是這個被消音的男人，卻陰魂不散地重現在每個女人的話語或歌舞中，編織出親人關係、婚姻關係、肉體關係、金錢關係，各種一點也稱不上美好的人際關係。聲稱唯一愛他的小女兒，指責其他每個女人都只是在壓榨他，從這個男人身上索求自己欲求的東西，最後把他逼上絕路；但我總覺得 François Ozon 其實壓根不在乎這個深陷在眾女羅網裡頭的男人有多可憐，他只關心這群女人要怎樣才能一腳把男人踢開，獲得屬於她們自己的幸福。我猜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另外拍一部《八俊圖》 (8 homm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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