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這部電影叫「墨攻」,你很自然地第一個會聯想到「墨守成規」。如果你去查詢這句成語的典故,你會發現「墨守」跟「成規」這兩個詞,原本是一種讚許:守城守得跟墨家一樣牢固,或是遵循諸葛亮留下的規範,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所以「墨守成規」這句成語,最早先的寓意是:你有一套在過去運作得很好的做法,沒有什麼特殊原因的話,照著做應該也會繼續得到不錯的結果。
這句成語後來會變成批評守舊的意思,倒不見得是被後人誤用,而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時代在改變,過去運作得很好的做法,未來不一定行得通。戰國時期盛極一時的墨家思想,為什麼到後來幾乎消聲匿跡,這是一個可以讓你做篇博士論文的大哉問,不過如果真的要一語道破的話,其實兩句話也就講完了:墨家沒有掌握到時代潮流的脈動,對人性的要求又太過苛烈。他們是一群很可愛的理性主義者,認為人性應該要按照是非對錯的邏輯運作,可惜的是根據我的人性實驗結果,我的結論是:你對於人性設定的期望值,永遠不夠低。
就拿這個故事來說吧,梁城就是個微型社會,城外有多少趙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內的人怎麼因應。劉德華戲裡戲外都是沒話說的大好人,可他飾演的墨者革離卻處處犯忌,不斷挑戰階級意識,一會兒索討全城兵權,一下子主張拆宮築城,一回頭又拔擢下級軍官。他覺得做這些事都是為了退敵,對於保護上位者的既得利益也有必要,他們沒有道理反對,卻不懂得上位者的心理——外面的敵兵打進來那是明天才會痛,可我的權力被剝奪卻是當下就在痛,不用說我當然怨你。「革離敗了,他敗在不懂人心,招來嫉妒。他甚至不能獲取他想要拯救的人的信任,這不是徹底的失敗嗎?」你只要有好心被狗咬超過三次的經驗(一定要三次),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善門難開」。
如果你覺得當權者的嘴臉就是難看,你只想要拯救無辜的平民百姓,對不起,百姓就是百姓,他們只關心自己的老婆孩子、田宅家產,所得稅繳給誰還不都一樣。城主無道但打跑了趙軍,百姓照樣沒頭沒腦地歡呼「大王萬歲」;革離是聖人,趙軍抓了他們妻小脅迫,百姓回來還是想給你捅一刀。「你無辜?告訴我,戰爭中有誰不是無辜?」這話聽起來很無奈,但既然你想的就只有老婆孩子田宅家產,那麼被人拿著這些東西威脅利誘,也只是剛剛好。「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平民百姓跟儒家對於小人的操作型定義,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
上位者醜惡,下位者鄙陋,夾在中間的人則是各有各的盲點。梁城將軍愚忠,主子人品再差勁他也不管,淨幹些損人不利己的事;趙君主帥愚智,對大局利害心知肚明,卻非得跟主角賭氣;范冰冰的花瓶角色愚勇,想要活出勇敢的人生,卻只能讓勇氣葬送自己的未來;就連主角自己都是愚仁,心中認定了「兼愛」的意識形態,卻不懂得選擇要愛的人。上位者選擇只顧自己的權力,下位者認為自己沒有選擇,這些夾在中間的人則不然,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選擇空間,最後選擇的結果卻很差。所謂的各種「愚」,不都是因為自己看事情的角度太片面,選擇了錯誤的東西堅持而造成的嗎?
這些大概就是我看完《墨攻》這部電影的一些想法。做為一部改編電影,《墨攻》的表現差強人意,原著小說對於墨家思想的闡述與辯證,在電影中僅僅是若隱若現;雖然拋出了不少發人深省的問題,論述卻顯得有些鬆散,就連唯一直接引用《墨子》原文的那句「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也沒有告訴你在「兼愛」跟「非攻」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下,竟然要盡可能多殺人的理論根據何在。不過比起《十面埋伏》、《夜宴》跟《無極》那些 2000 年代中期,極盡浮誇之能事的古裝大片,張之亮醞釀十年拍出來這部拙樸內斂的《墨攻》,至少有想要好好說些嚴肅的人生問題,比方說抓到了挖地道的敵人為什麼不殺。「為什麼你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人為什麼要殺人?」好一個愚蠢的問題啊,過了兩千三百多年,人類還是沒有一個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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