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無讓人心抓狂——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2x13 "Epiphanies"

在劇力萬鈞，把人們平常最愛掛在嘴邊的道德標準推到臨界點的 "Pegasus" 三部曲之後，好像不管演什麼都會有點遜掉。事實上這一集也確實塞了一些不知道想幹嘛的劇情，比方說 Roslin 跟前任的 Adar 總統有曖昧關係（我不喜歡 Adar 總統那副英俊倜儻的菁英樣貌），她那外荏內厲的政治細胞是跟誰學的（還有被長官婊得裡外不是人的第一手經驗），以及艦隊裡莫名其妙冒出一批喊著要跟 Cylon 大和解的假左派（我不禁注意到這一團怎麼幾乎都是有點神經質的妹子）。這些都是人類社會的常態，也有值得稍加探討的地方，但既然這是 BSG ，我的期望值就會放得比一般影視作品來得更高——光是把社會現象呈現出來不夠，我還要看到它們怎麼運作，如何演變，以及最重要的「我該怎麼應對」。我看不出這幾點跟這整個故事最核心的「人類處境」，有什麼既精彩又豐富的關聯性。

但是當你完食整部 BSG 之後回頭來看，看似沒有很優秀的 "Epiphanies" 這集，卻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艦隊的大方向在這裡悄悄地轉了一個彎，從此沒有回頭路，走向一個面目全非的未來。人類的歷史就是這樣，當時看來驚天動地，一個沒搞好就隊伍全滅的死生大事，船過之後留下的也就只是些許漣漪；真正徹頭徹尾改變每個人生命軌跡的變化，反而是在沒人察覺到的地方悄悄展開，讓人防不勝防。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

「事在人為」的心理陷阱

這股有朝一日會席捲全人類的風浪，始自 Roslin 腦中的一個起心動念。她在癌末彌留之際，突然回想起她在 Cylon 發動攻擊的前一天，曾經不經意地瞥見 Baltar 跟 Caprica Six 摟摟抱抱——這下你知道為什麼當初 Baltar 被 Shelly Godfrey 設計陷害時， Roslin 立馬就相信他是叛徒的直覺是從哪裡來的。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人在瀕死時不只是會跑人生跑馬燈，也會去挖掘被埋藏在潛意識裡的斷簡殘篇；但是想起這段驚人的回憶，她的反應是要把 Athena 的胎兒打掉，這個跳躍式的邏輯就需要一點解釋。「做總統最妙的地方之一，就是你不必跟任何人解釋你的想法。」

沒關係，我來解釋。照說她要處理的對象應該是 Baltar ，但她沒辦法拿她腦中這段畫面指控他，而 Baltar 在上次「洗清冤白」之後（而且別忘了，還是 Roslin 自己幫他站的台），要再抹黑他已是難上加難。所以她只能從另一頭下手，斷絕 Baltar 跟 Cylon 的任何接觸，讓他沒有機會作惡。撇開逃跑後下落不明的 Gina Inviere 不論，她能夠處理的就只有 Athena ，但是到了這個點上，她也已經無法直接把 Athena 扔出氣閘，這恐怕連 Adama 都不會同意；但她還是想要做點什麼，於是就把腦筋動到只有 Athena 跟 Helo 在乎的胎兒身上。

Roslin 這個思路看似有理，其實意義不大。如果 Baltar 真是人類廖北仔，絕對不會只因為你打掉 Athena 的胎兒，就沒辦法搞鬼；但她還是堅持要這樣做，因為既然她都「看到了」，她不喜歡自己對此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說什麼都要搞他一下。我可以理解 Roslin 做這個決定的思路，但我還是要提醒你，最好是能夠避免這樣思考事情——這種於事無補的掙扎不僅難看，而且通常沒什麼實質意義，卻很容易搞出你不想要的結果，比方說你就很難預測 Athena 跟 Helo 夫婦，會為了孩子幹出什麼事來。好處最多一點點，風險卻大得不成比例，只要你一個不小心，很容易就會幹出這種蠢事。

自私的好人

所以 Roslin 這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指令，對 Baltar 造成什麼影響呢？消失了好幾週的 Head Six 又出現了，要他趕快想辦法拯救要被打掉的胎兒，但真正讓他傷腦筋的，是 Roslin 死了之後，他就得繼位當總統——對於一個覺得政治比血液樣本還要無聊的人來說，空軍一號上面那張總統辦公椅，跟電椅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尤其是沒有人覺得他坐得起這個大位。

「你給我振作一點。你就要當總統了，得做出一些非常艱難的決定。拜託你表現出一副能夠勝任的樣子。」因為 Roslin 命如風中殘燭，心情已經很糟的 Adama ，對 Baltar 顯露出藏不住的輕蔑，而我們看到整艘 Galactica 上上下下，對他多多少少都是這個態度。但是這份輕蔑站得住腳嗎？ Adama 噴他這句話時， Baltar 正在據理力爭不該貿然打掉 Athena 的胎兒，你可以不認同他的見解，但他當下話說得頗有條理，一點也不像是需要「振作」的樣子。那麼是 Baltar 素行不良，平常就令人無法信任嗎？仔細回想一下，除了他被 Shelly Godfrey 栽贓陷害那次，被人抓到刪照片拔插頭砸螢幕的醜態以外，他沒有真正做過一件為人所不容的事，你要說他曾經哪裡搞到你，讓你無法再相信他，還真是想半天想不出一條。

這份普遍的輕蔑究竟從何而來？說穿了還不是因為他舉止乖僻，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有時會出現不自然的怪異動作，跟你講話經常會語無倫次不知所云，真是個奇怪的天才。平常大家有求於他天才的那部分，大多數時候也確實得到他天才的幫忙，但是在他們內心深處（其實也不用多深），他們對他的印象就只有「奇怪」的那部分：他真的行嗎，他可不可靠啊，他看起來就怪怪的⋯⋯你再怎麼天才都沒有用，只要你的言行舉止沒有落在社交的標準差內，大家就要瞧不起你。人們對一個人的評價，說有多膚淺就可以多膚淺。

即使被大家在內心裡偷偷地瞧不起（說實在的並沒有多偷偷）， Baltar 也沒有非常在意。他是個自私的人，但是並不會貪得無厭，只要有個觸手可及的馬尾眼鏡娘 Six 搭件黑色細肩帶（附帶一提，這比她平常露得一塌糊塗的名模裝扮正上八百倍有找。伸展台美學去死吧），他就可以滿足於這人畜無害的小小歡愉，誰要瞧他不起都無所謂了。他見著了被他成功偷渡到艦隊裡，如今成為 Cylon 和平運動組織一員的 Gina ，忍不住想跟她「重溫」魚水之歡，但是在 Pegasus 上頭慘遭輪暴的 Gina ，心理創傷顯然還沒復原到能夠接受肉體的溫度，她把他嘴唇咬傷，一把推開。「所以你把我叫來是要做啥？」「你救了我一命，現在讓我來拯救你。」 Baltar 一聽到又有人要來拯救他，白眼快翻到後腦勺的反應，讓我笑到肚子好痛。 XDDDD

Head Six 跟 Gina 都在鼓動他取得總統大位，這樣不但能保住 Athena 的胎兒，還可以跟 Adama 分庭抗禮，鋪好跟 Cylon 的和解之路。 Baltar 甚至不需要去做任何努力，只要坐下來等 Roslin 病死，總統大位就是他的了。但是他看著被 Gina 咬傷流出來的血，突然領悟到他還有別的選擇，就像他當初掰著掰著，還真的想出了怎麼把唬爛的 Cylon Detector 做出來的方法一樣。「不，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我不會擔負人類滅亡的責任。」

看人無沒藥醫

Baltar 為什麼要救 Roslin ？這當然符合他的個人利益，這麼一來他就不必去坐那個一點也不吸引人的總統大位， Athena 的胎兒也保了下來，又不必被 Gina 逼著跟 Adama 對著幹，是個完美的解套法。但我認為在他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個想要當好人做好事的欲念，想要彌補他不經意鑄成的大錯——他這輩子除了肉體歡愉之外，最想要的就是每個人都崇拜他，而有什麼比實至名歸的受人景仰更爽的呢？

我們對 Baltar 的內心戲一覽無遺，導致我們總是覺得他就是個自私卑劣的傢伙，一不小心就會忽略他這一路走來，為人們做了多少實事：揭發 Cylon 間諜裝置（雖然看起來好像只是為了做球給他），做出 Cylon Detector （即使他故意放水讓每個人都過關），指出 Cylon 基地的要害所在（就算是上帝的金手指），阻止 Tom Zarek 選上副總統（「選那個你比較熟悉的魔鬼」），關鍵時刻救了 Cally 等人一命（也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在內），協助掃除 Cylon 病毒（「不好意思，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啊？」），問出復活艦的關鍵情報（就連已故的 Cain 上將都說幹得好）。如果你不知道那些只有觀眾知情的「內幕」， 你只會覺得 Baltar 真是對艦隊貢獻良多；就算你知道那些內幕，仔細想想他做這些事的利弊得失，你會訝異地發現他做這些事幾乎對誰都好，也沒有損人利己。細數 Baltar 一路走來留下的痕跡，我們赫然發現他拿三個諾貝爾獎也不為過，人類欠他的真的很多。

他今天又神奇地救了 Roslin 一命，而且這次既沒開上帝外掛，也不是被天使逼著去做，完全是出於他的自由意志所做的選擇。但是 Roslin 對他的看法會因此改變嗎？我們看到甦醒過來的 Roslin ，第一眼看到躺在隔壁病床上的 Athena ，以及把她從鬼門關撈回來的 Baltar ，臉上那副彷彿在演三立本土劇的驚愕跟心慌表情，你就知道她滿腦子就只有那個甚至不確定是否為真的記憶畫面。就算她沒有想起那一段畫面，她對 Baltar 的看法就有比較好嗎？

「 Baltar 總統，我致上誠摯的恭賀。我知道我們有些歧見，雖然我對你能否勝任多有保留，不過你終究會繼承大位。你也許是我所見過最聰明的人，然而你的高智商卻沒有半分同理心，必須經常提醒你要擔負起道義上的責任，克服你自私自利的個人需求。我寫這封信不是要傷你的心，而是要懇求你敞開胸懷，了解到人們不僅希望你領導他們，也冀望你能給他們慰藉與正義。你若能找到給予他們這些事物的方法，你就能夠成為一位偉大的領袖。 Laura, Roslin 。」

想像一下你喜孜孜地拆開信封，滿心以為會聽到她多少稱讚你幾句，結果卻得到這段評語的心情。 Roslin 這封「文情並茂」的信，恐怕還只有抒發她內心對他的真正觀感不到三成，但這就是 Roslin 這種娘們最擅長的——打從心底瞧你不起，而且無論你為大眾以至於她個人做了多少事，她死都不會改。你不要以為只有 Roslin 特別機歪，這是一種普遍的人性，我自己就碰過很多這種機歪人，而打從我第一次看過這一集那天開始，我就把他們稱為「那群 Roslin 」。

「現在我們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會信任我。」所以要是你碰上了「 Roslins 」（這個字在這裡不是專有名詞，而是泛指像 Roslin 那樣的機歪人），你該怎麼辦？我的建議是別跟他們計較，你還是做你該做的事，要是不爽做就乾脆不要做也行，因為 Roslin 是死不會改的，你跟她認真只會氣死你自己，久了自己的心理也跟著扭曲，划不來。但是對於自視甚高的 Baltar ，他著實嚥不下這口窩囊氣，決定開始給 Roslin 衝康，第一個動作就是把他當初跟 Adama 要來的核彈塞給 Gina ——這樣做究竟有什麼實質效果，他這時一定也沒有想得有多清楚，但他就是要這樣做，跟 Roslin 賭氣。我可以先給你個小小的劇透：這枚核彈日後會惹出大麻煩。

Baltar 的人生連同人類的前途，從此轉進了邪門歪道，而我要說這都是 Roslin 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