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由來，是我看了《羅輯思維》的〈崇禎為什麼跑不了〉，主持人羅振宇大推這本他老師寫的書。一般來說節目看完就算了，為什麼我會搞來這本書死嗑？因為我這幾年碰上好幾個崇禎型的人物，他們聰明睿智，嚴以律己，好學勤政，勵精圖治，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不能算是差勁，但是最後都證明是災難一場。為什麼一個像崇禎這樣，無論是能力還是態度都至少有中上水準的皇帝，一個家道殷實的帝國給他治理個十幾年，竟然落得頹圮傾倒，城破國亡？為什麼明擺著行不通的做法，你跟英明神武的上司老闆怎麼講就是講不通，反倒是被他逼著淨做些強人所難又沒好處的事情，直到事情被搞到不可收拾為止？
崇禎聰明睿智，就跟那些能夠當老闆的人，也都有他們的聰明睿智一樣；若非如此，崇禎也不可能三兩下就把魏忠賢收拾乾淨，為他在當時贏得一個中興聖主的美名。但是當老闆最怕的不是不夠精明，而是過度精明；比過度精明更糟糕的，是非得讓全天下都知道他有多精明，於是成天在只有精明的人才會注意到的枝微末節上明察秋毫，對於宏觀大局卻往往不甚明白。你可能不知道皇上老闆為什麼老喜歡自己跑下來，對你那雞毛蒜皮的業務指指點點，他難道就沒有更重要的事可以做嗎；但是對他來說，這正是他展現自己足以當你老闆的表現，他覺得唯有這樣，你才會打從心底對他服服貼貼，他也才不會被你們這些下屬隨意呼攏。於是你就看到一個聰明睿智的崇禎皇上，每次找你就淨關心一些無關痛癢的細節，你要跟他談什麼國家大事公司前景，卻談不到一個點上。
崇禎嚴以律己，就跟那些能夠當老闆的人，也都有他們可以寫在傳記上的勤儉刻苦一樣；做為一個世襲皇帝，崇禎有著難得的人文素養跟高雅品味，甚至私生活也稱得上檢點克制，完全站在昏君形象的對立面。但是由於崇禎前面那個捉小放大的問題，他無法理解表面上貪汙腐敗的官僚系統，是制度面逼得他們不得不如此，你若不打造出一個讓他們不貪腐也能過日子的合理制度，就不可能根絕貪腐。你或許不明白皇上老闆為什麼就是無法體會你在業務上的難處，但是老闆還真的是沒有換位思考的習慣（因為通常沒有必要）；他沒有必要幫你換位思考，卻老是覺得你怎麼不換位思考，想想他對於這個事業有多麼投入，用他嚴以律己的標準來要求所有人。等到這位嚴以律己的崇禎皇上，發現群臣員工沒一個靠譜的時候，他只好一個人勇敢地擔負起整間公司的全責，事必躬親地連廁所衛生紙用完了有沒有補充都要管，然後對於真正要緊的大事更加不明白。
崇禎好學勤政，就跟那些能夠當老闆的人，也都還是要在百忙中抽空進修一樣，身家都已經是以億為單位了， EMBA 跟榮譽博士還是要拿。但是在崇禎極其自負的內心深處，其實潛藏著很大的欠缺自信，因此對於身邊所有的人，都抱著一種深刻的懷疑跟猜忌，尤其是那群自命清高（真的是很清高）卻蠻橫跋扈（確實也很跋扈），結果其實也沒多能幹的東林黨人。你也許搞不懂為什麼每次跟老闆討論事情，講著講著他就突然暴怒，你壓根沒有看不起他智商的意思；但是源於自卑而過度自尊的他，對於你怎麼看他就是格外敏感，只要你讓他覺得你對他的評價不太高（沒有他自己的評價那麼高），或是試圖在他面前耍些小聰明（低估他的聰明睿智），他馬上就怒火中燒，覺得你打從心底瞧不起他這老闆。結果這麼樣一個自視甚高的崇禎皇上，讓他的朝臣陷入一種幾近無解的兩難：表現得太平庸，會被老闆十二萬分的看不起，表現得太能幹，卻又很容易引起神經質老闆的猜忌。袁崇煥就冤死在這種心理上，而其他那些不願意當袁崇煥第二的大明員工，就只能自廢武功，任由公司業績日趨衰敗。
「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爾！」一生勵精圖治卻落得一場空的崇禎，會有這種忿忿之情並不意外，但這話公道嗎？事實是即使在這種惡劣的公司文化之下，大明朝仍然不乏力挽狂瀾，振衰起敝的能臣猛將；對於既有文官體系倍感失望的崇禎，也跟那些新創公司的老闆一樣，用人不拘一格，不斷嘗試用破格拔擢的方式網羅人才。但事實上他通常只是憑著一股「相見恨晚」的衝動隨意用人，對於破格拔擢的人才，既不認真考核，更沒有長期培養，真正有用的沒幾個；好不容易撈到跟他合拍的，只要某一次認真辦事的臣子提出了他非常不想聽到的意見（比方說，跟他要錢），他就立馬又覺得這個不是人才，沒多久就叫他回家吃自己。你始終想不通老闆分明早有定見，為什麼總是不直接說出來，非得要某個貼心的員工（例如你）在會議室裡提出來，他再高高興興地拍板定案，交給你全權處理，直到你看到同樣的情節在崇禎朝反覆上演，才恍然了悟這背後的老闆心理——他明知這樣做比較好，但又沒那個肩膀擔負成敗責任，所以總希望某個高階主管能幫他扛下這份吃力不討好的重擔；一旦事情發展不如預期，他也可以嚴懲「有負朕托」的專案經理，差使辦砸了都是員工誤事，他仍然是英明神武的大老闆，公司前景一片大好，只待大夥齊心協力，共創佳績。
讀完這本精彩扎實，但只要一天讀得篇幅稍微多了點，就會覺得頭暈腦脹、心情鬱悶的《大明亡國史：崇禎皇帝傳》，你對於這段鬼打牆歹戲拖棚，向下沉淪無下限的「明夷」史，總算有了一個撥雲見日的結論：什麼皇太極啊李自成的都不夠看，大明朝有的是解決這些內憂外患的條件，但只要皇上幾個不大不小的性格缺陷，就足以毀滅一切。現代社會或許沒有皇帝了，但是你在任何組織團體裡，都有可能碰上這種崇禎型的人物；崇禎的性格毛病並不特別，所以你碰上這種老闆的機率還不小，他們跟崇禎一樣，用他們的聰明睿智，嚴以律己，好學勤政，勵精圖治，把所有人帶往覆亡的深淵。我一點也不想在崇禎朝底下做事，對於沒得選擇的崇禎朝臣，我只能寄與深深的同情。不過倘若你很衰小地發現你的老闆不巧是個崇禎，請記住你永遠有個選擇：不幹的最大。（打開 Word 寫辭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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