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21日 星期一

淡出鳥來的醍醐味——電影《龍貓》(となりのトトロ) (1988)

《龍貓》劇照

今天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

我父親喜歡園藝。他在不用上班的日子,經常穿著一件汗衫,跑到陽台上弄些花花草草。我一直搞不懂像我爸那樣,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放冷氣,往沙發上一靠,伸手不是抓零食就是電視遙控器的標準都市人,為什麼會有這麼田園情趣的嗜好,願意不時頂著午後艷陽,汗流浹背地把自己搞得很狼狽。也許我的父親其實是個樂山樂水,親近自然的綠色主義者,只是被家累跟城市生活給耽誤了。

他當然不是什麼樂山樂水,親近自然的綠色主義者。我爸在陽台上種了一株九重葛,枝葉繁茂,生趣盎然;每到花開時節,他總喜歡站在路邊,指著樓上的花叢得意一番,「此樹是我栽,此花為我開」。但是每年春末夏初,偶有白頭翁或綠繡眼飛來築巢時,家裡其他人覺得每天早上陽台傳來吱吱喳喳的鳥鳴聲,用來取代鬧鐘還蠻有趣的,我爸卻像是眼裡揉了沙, 非除之而後快,總是在牠們開始築巢的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動手拆除「樹頂加蓋」。他的理論基礎是在報紙上看到的親鳥護巢攻擊事件(很可能是清華大學那幾隻專門攻擊臭男生的怪烏秋),然後直接推導出「人鳥不兩立」的結論。

看著老爸年復一年提著各式工具,像個都更怪手操作員一樣,到陽台去拆別人家的背影,我逐漸領悟到一件事:他只是剛好喜歡這種水泥叢林裡的綠意雅致罷了,而且一點也沒有要跟「他者」(一個現象學的書袋)共享的意思。他對於這塊自己打造的小小園地,抱持著跟大多數人類一樣的私有財態度:這是我的,我要自爽,誰也別想來分杯羹。

生活的真相,從來就不像《龍貓》描繪的那樣,田園風光淳樸恬靜,長年養病窗明几淨。現實從來就不美好,所以我們從小看得很習慣的美式動畫,就像用各種重口味調味料,去掩飾食材本身不太新鮮的料理手法一樣,給現實撒上各種花俏絢麗的裝飾。如果《龍貓》是由 Disney 出品,大龍貓就會由 Eddie Murphy 配音,一張停不下來的嘴搭配接近躁鬱的肢體動作;龍貓公車大概也會說話, John Goodman 用他沉穩的聲線,為觀眾解說這片森林的深邃秘密。女孩們與龍貓家族圍著種子花圃,一起祈願助長的經典畫面,會配上滿天妖精熱鬧非凡的載歌載舞,唱開了大龍貓還會左擁右抱,歡唱無限;鄰家男孩的戲份會變得很多,並且在電影開演三十分鐘內,拯救女孩們摔落池塘或是在後山迷路至少一次;最後劇終時再來上一曲 Celion Dion 頌讚自然之力的主打歌,每個大人都跟子女一同上了堂父慈子孝的家庭倫理課。人生真是一派美好。

然而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龍貓》,美化現實的手法卻跟 Disney 大相徑庭。在《龍貓》的世界裡,沒有反派,沒有戰鬥,沒有嚇人的可怕怪物,沒有黎明前的恐怖暗夜。看似搖搖欲斷的腐朽廊柱,猛力搖個半天還是撐得住,不會出現大人小孩大呼小叫,慌忙奔逃的狼狽場面;站在入夜時分的偏僻公車站牌等人,不會有擾得你心慌意亂的慘慘陰風,有的只是一份都市難覓的靜謐幽深;傳聞中鬧鬼的舊房子,原來是一群害羞的精怪,看到有人來了就躲起來討論要不要搬家,然後隔天你還真的看得到有「人」背個包袱,躡手躡腳悄悄溜走。在這個糖份過多的年代,《龍貓》就像是一碗清香的抹茶,一切是那麼溫和可人,但又不會感覺到一絲造作。

對於這樣一個人畜無害的大自然,這個故事的主人翁姊妹,同樣有著你在美式動畫絕難看到的反應。她們看到年久失修的破舊房子,開心地嚷著「好像鬼屋一樣」;驚動了黑麼麼一大群蟄伏在暗處的「煤塵精靈」,她們也沒有密集恐懼症,只覺得沒要跟她們玩很沒勁;在森林深處碰上了巨碩無比的大嘴生物,她們的反應是爬上牠毛茸茸的大肚子,扯開喉嚨跟牠對吼,然後累了就趴下來睡個午覺。在這個當你旁邊站著一隻怪物淋雨等公車時,你會順手把用不到的雨傘遞給牠的世界裡,人對於「他者」抱持的是好奇、友善與共生,而非恐懼、猜忌與對抗。

這個既奇妙又溫暖的神怪世界,只有天真無邪的小朋友才看得見,不過難得的是故事裡的大人雖然看不到,卻不會像一般這種兒童電影(以及在現實中)那樣,自以為是地否定小朋友的見聞。主人翁姊妹的父親什麼異象都沒見著,但是有智慧又開明的他,總是選擇相信女兒的怪誕故事,既不掃她們的興頭,也不來什麼機會教育那套,甚至帶著他們禮敬天地自然。我不禁要想,如果我爸跟故事裡這個父親一樣,我應該會成長為一個陽光樂觀的傑出青年,而不是什麼事都先看到「另外一面」,然後深深地不以為然的酸民吧!

跟宮崎駿的前兩部史詩大作《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跟《天空之城》(天空の城ラピュタ)相較之下,一派平實恬靜的《龍貓》,簡直就像是週末早晨卡通的加長版。然而當你身處在這個汙濁混亂的世界太久,已經什麼鬼靈精怪都再也看不到的時候,你真正會三不五時拿出 DVD 來重溫舊夢的,恐怕不是氣勢滂礡的《風之谷》或是格局恢宏的《天空之城》,而是這個幾乎沒有劇情可言的《龍貓》。那並不是因為《龍貓》假託的昭和時代田園風情,跟你我的生命歷程有什麼交疊,而是因為它偷渡了一種人類應當擁有,而不是我們現在身處其中的生活方式與生命態度。

我望著陽台上的九重葛,盼望著現代智人跟綉眼鳥科同生共存的那一天。

(最後修訂日期: 2018.09.17 )

1 則留言:

  1. 那株九重葛最後的下場是:我的天才老爸要它開得滿滿的花,上個月挖出一包不知道過期幾年的肥料給它加下去,結果原本茂密的綠葉全部掉光光,剩下裸露的枯枝垂頭喪氣地掛在陽台邊,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

    這就是我家上演的現實版《龍貓》,而我覺得全人類也都是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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