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進入《心之谷》的討論之前，我們先來靠北一下這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翻譯片名：日文的原名是「側耳傾聽」，英文片名翻譯「心之呢喃」也不算差，但是「心之谷」是啥小？你當然知道這是要借《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的大名，但這兩個故事風馬牛不相及，調性大相徑庭，沒有任何交集點，叫什麼「心之谷」啦，我差點要以為主角月島雯讀書讀累了，會不經意地從她家衣櫥走進什麼異世界裡，被捲進一場正邪分明的世界大戰了。
更適合拿來跟《心之谷》相提並論的（這片名雖然鳥，也只能繼續這樣用下去了），當然是同樣是少女立志傳，都不是吉卜力工作室的原創劇本，但都有隻活靈活現搞笑貓咪的《魔女宅急便》（魔女の宅急便）。比起已經淡化奇幻色彩甚多的《魔女宅急便》，《心之谷》更是直截了當，索性把歐風城鎮、飛行魔法、修行魔女等等奇幻元素通通拔掉，連架空宇宙都不必了，直接套上 90 年代多摩市的街景，籠罩整個青春期的聯考陰霾，以及把懷舊老歌〈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改編成面目全非〈水泥路〉的國三文藝少女。 Kiki 若是跑錯棚，恐怕也只能對著片頭出現的 FamilyMart 宅配通物流系統望而興嘆，草草結束她的魔女創業行。
當然啦，這仍然是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即使時空設定完全取材自現實世界，跟西方文學傳統那種惻然的寫實主義，還是八竿子打不著邊。地痞流氓、暗夜搶匪或詐欺師依然絕跡，東京都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從不曾令你煩躁，甚至從山坡上俯瞰市容，都帶著一片討喜的柔和光暈。近藤喜文是吉卜力工作室當時想要培養出來的第三號人物，有別於綺麗魔幻的宮崎駿，跟細膩寫實的高畑勳，近藤喜文執導下的《心之谷》，處處流露著你我一定會感到熟稔，但又有點不太真實的甜美。放假就跑圖書館，竟然不是為了期末考Ｋ書？我好朋友的暗戀對象，喜歡的竟然是我？然後隔壁班那個跩個二五八萬的男生，竟然是我少女懷春的夢中情人？「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已經在圖書館的借書卡上，注意到你了。你沒有發現在圖書館裡，好幾次我們擦身而過吧？為了要讓我的名字可以比你早出現在借書卡上，我看了好多書。」這種讓人心怦怦跳的少女漫畫設定，竟然就這樣若無其事地說出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地青澀、美好、又莫名地平淡。
雖然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總是不乏單純、善良、堅毅又有勇氣的女主角，不過《心之谷》的女性圖像似乎更微妙些。月島雯的媽媽把孩子養大之後，還回到學校攻讀碩士，這可不是強調相夫教子的日本社會常態；媽媽忙於研究所課業，唸大學的姊姊因此搬回家暫住，幫忙照料家務跟小妹，也不是一般大學女生會做的事。《心之谷》一方面有著少女漫畫的情境設定，一方面又有著超越時代的人物描寫，為女性描繪出一幅彼此照應，既顧及家庭又能追求自我成長的美好圖像，這個在東洋文化圈少見的人物設定深得我心。
《心之谷》的核心主軸，自然還是月島雯的國三少女立志傳。跟宮崎駿筆下那些自帶聖光的女主角相較之下，身處在現實世界的月島雯，更貼近我們這些平常人的凡俗經驗，在學業與夢想裡掙扎，在友情與愛情中糾結，在順從與反抗間擺盪。她也跟你我少年時走過的路一樣，爭執、賭氣、反應過度，最終在摸索自己那條成長的「水泥路」過程中，學會如何在各方面取得平衡。望著才不過 15 歲就完全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往設定好的人生方向前進的男朋友背影，我跟月島雯一樣滿腦子都飄著「好好喔！」三個字，然後開始對於自己的懵懵懂懂感到心慌。
我最欣賞《心之谷》的一點，在於它沒有迴避追逐夢想代價極高，風險極大的事實。一句「像我這種水準的人到處都是」，一語道破你的努力經常白費，過人的天份往往沒有任何市場價值的殘酷現實。月島雯那個急著想抓取象徵夢想與天份的閃耀寶石，抓入手後卻發現只不過是隻死去小鳥的惡夢，更是精準地描繪出你我甚至不必到潛意識裡挖掘，醒著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害怕的那件事——我搆不上出類拔萃的那個水準，我敝叟自珍的本事在別人眼中一文不值，我這輩子拿不出一件足以自豪的成就。
《心之谷》既沒有安慰你有夢最美，希望相隨，也不跟你豪洨什麼功成名就的捷徑偏方，而是鼓勵你認識到這條路確實崎嶇難行後，堅持下去砥礪自我。「沒錯，你的作品粗獷、直率、不完美，就跟聖司的小提琴一樣。但我已經看到月島雯這塊剛剛出土，沒有打磨的原石。你真的很努力，不要慌張，繼續下功夫磨練吧！」我想整個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師，信仰的都是這套滴水穿石的匠師哲學吧！他們當然不會跟你唬爛，保證假以時日你一定可以雕琢成一顆璀璨的寶石，因為這條路上有多少人半途而廢，甚至打磨到最後發現原來不是那塊料，他們也見得太多了。每個人的人生都只有自己能夠負責，而倘若你選擇了這條腳踏實地，步步為營的路，《心之谷》教會我們的是：你要先認清這條路有多困難，然後義無反顧地走到底。
下一篇神隱少女？
回覆刪除會先回頭補幾篇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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