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1日 星期日

跟幼稚的自己和解,然後分手——電影《兒時的點點滴滴》(おもひでぽろぽろ) (1991)

《兒時的點點滴滴》劇照

在畫出電影史上最悲催的動畫《螢火蟲之墓》(火垂るの墓)之後,高畑勳的第二部作品,是一個單純的自我探索故事。有很多把吉卜力工作室跟宮崎駿劃上等號的人,想當然耳地以為這是宮崎駿的作品,但事實上宮崎駿當初一看到原著漫畫,雙手一攤,說能夠駕馭這種寫實題材的,除了高畑勳不作他想,就這麼輕巧地把這困難的改編工作推給了同事。看到那個以未飽和淡色度跟朦朧背景呈現回憶橋段的手筆,以及人物臉部肌肉線條變化的細膩描繪,你不得不承認宮崎駿的識人之明,跟他的自知之明一樣敏銳。

寫實這件事最困難的地方,在於有那麼多既平凡又欠缺戲劇性的「點點滴滴」,你要從裡面揀選出哪些素材,又要怎麼鋪排成一個令觀眾或讀者有感的文本。《兒時的點點滴滴》就用上了出生在 1960 年代的日本人,馬上能夠勾起回憶的諸多元素,時空照說是相當限定受眾的,但是奇妙的是我們竟然也能夠有「那就是小時候啊」的感覺。意見很多的班長型人物,那張老是不及格的數學考卷,總會被瘋狂傳開的隔壁班誰喜歡誰,一句「我喜歡你」說不出口只好靜默三十秒的尷尬,初潮來了遮遮掩掩怕被笑的困擾,坐在操場旁邊當邊緣人的體育課,還有座位旁邊那個髒兮兮又粗魯,對你總是特別壞的臭男生⋯⋯究竟是台灣社會跟教育體系沿襲日本的地方太多,還是屁孩的文化放諸四海皆準呢?

既然《兒時的點點滴滴》訴諸的是懷舊,我們從成年人的文青角度回看,自然要問主角在去鄉下度長假的火車上,幫觀眾提出來的問題:「我為什麼一直回想起小學五年級的往事?我並沒有想帶著小學五年級的自己同行啊!」然後我們就看到生活在東方社會,我們很熟悉的壓抑自我的那一面:嚴父一個巴掌打掉你不知分寸的任性,慈母則不加解釋地告誡你不可以去掃同學的興。這些教育的出發點是正確的,但是用並不是那麼到位的方式表達,養成了我們待人總是有點圓滑、有點保留,對於真實的自我總是有些逃避的習慣。這些不算是什麼大問題,卻會妨礙你活出真正的人生——也就是吉卜力工作室始終推崇,回歸自然的純樸生活。

「不好意思,下次不會了,我不會再帶著五年級的自己了。」懷舊是一種讓人感覺很美,有時會不禁耽溺其中的情懷,但我認為懷舊最重要的意義,是讓你想清楚一些當時當局者迷,不可能想清楚的事情,然後徹底地放下,更加輕盈地去過眼下的人生。高畑勳不但是駕馭寫實題材的能手,他也很清楚要把觀眾帶到哪裡去,這是很多一味販賣往日情懷的寫實派導演,經常忽略的要點——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從來就沒有從五年級真正走出來過。(茶)

(最後修訂日期: 2018.11.21 )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