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11日 星期三

在荒謬的世界等待青春——電影《紅豬》(紅の豚) (1992)

《紅豬》劇照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在宮崎駿的作品之中,《紅豬》都是一個非常特殊,近似怪胎的存在。宮崎駿擅長在架空的奇幻世界裡揮灑狂想,《紅豬》卻有個好像該交給高畑勳處理比較穩妥的歷史時空;宮崎駿總是把青春洋溢卻勇敢堅毅的少女擺在舞台中央,《紅豬》的主人翁卻是隻形態猥瑣的中年肥豬;宮崎駿的故事通常都有相當明確的中心思想,《紅豬》的劇情卻鬆散到有點近乎不知所云。宮崎駿在製作《紅豬》時,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有人說這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某方面來說你很難不這麼想,畢竟《紅豬》把宮崎駿的飛行癖發揮得那麼淋漓盡致,還讓一群女生幫他造飛機,挽救他沒得飛上天的中年危機,怎麼看都有自爽之嫌。「一隻不能飛的豬,就只是一隻豬而已。」在《紅豬》的世界中,亞得里亞海永遠是豔陽高照,碧水藍天,一派自由自在的空中冒險家駕著雙翼機行俠仗義,打劫船隻的空賊也都是一群粗魯卻不失直爽的媽寶(他們的隊名 Mamma Aiuto ,翻譯過來就是「媽咪救命」)。就連被綁架的小學女生們,也只顧著在機艙裡爬上爬下,潑水嬉鬧;渡輪乘客聽聞空賊出現,他們的反應不是驚慌尖叫,而是幫起飛迎戰的護衛機歡呼加油。「熱鬧歡樂而非狂歡喧囂,生氣蓬勃而沒有破壞性,愛情洋溢卻不需要肉慾⋯⋯男人快活豪邁,女人魅力無限,每個人都盡情地享受人生,世界也是一片光明,無比美好。我想做的就是這種電影。」宮崎駿自己都說得這麼清楚明白了,我們還需要幫《紅豬》做別的詮釋嗎?

然而儘管《紅豬》表面上看起來一派歡樂,我卻始終覺得在主角波魯克那個神似 30 年代好萊塢明星的語調與儀態中,透著一股無可名狀的悵然。宮崎駿說這是一部為疲倦的中年男子所做的電影,很多人可能會以為他的意思是要用故事裡的青春洋溢,撫慰中年男子的心,我的看法卻不然——《紅豬》的世界之所以一派歡樂,是因為那是一種竹林七賢式的心境,是一種世界變得一團亂自己卻無能為力,於是只能把這個世界看作一派歡樂,不然日子就過不下去的無可奈何。「當一個男人步入中年,他就已經變成了一隻豬。」

為什麼波魯克會變成一隻豬?《紅豬》直到最後都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整個吉卜力工作室自宮崎駿以下,也沒有一個人確切地給個答案。但是只要你設身處地,站在波魯克的角度去感受他的人生經歷,那個答案就突然間變得昭然若揭——他打了一場毫無意義的仗,「好人全部都死光了」剩下他獨活,面對好友留下的遺孀,即使彼此心儀卻無法擺脫義理束縛,然後世道又莫名地逐漸走向沉淪,於是你也只能變成一隻豬了,因為豬可以目無王法,碰上要他買幾張愛國公債的銀行員,也可以用一句「那是你們人類的事」打發掉。「要我加入法西斯,我寧願當一頭豬。」你的人生閱歷愈是豐富,愈是體悟到你的信念與努力到頭來總是落得一場空,你就愈覺得自己還不如當頭豬吧,這是你面對這個荒謬的世界,最阿Q但也最有效的自處之道。

阮籍佯狂以避世,劉伶縱酒恆放達,波魯克自詡為豬。然而即使我從沒喜歡過竹林七賢那夥人,卻仍然覺得波魯克是可愛的,因為他跟阮籍劉伶,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他對於世道縱然看得很透,但對於人情義理還沒看開,心裡仍然有一股入世的牽絆。這股牽絆讓他把飛機修好之後,第一個飛到吉娜的酒館上面盤桓一圈兼耍特技,昭告同樣對他掛心的人「我還在這裡」;青春無限充滿朝氣的菲兒,給他送上一個「紅豬變王子」的吻,他猝不及防面紅耳赤的羞赧,洩露了他對於生活的美好仍然有所想望。這個世界也許有朝一日,能夠真正地變得一派歡樂吧,到時候他也就不必再當一頭豬了。

「再見了,亞得里亞海的自由和放蕩的生活。」
「這是拜倫說的嗎?」
「不,是我說的。」

(最後修訂日期: 2018.12.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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