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21日 星期六

「物競人擇」的唏噓寓言——電影《平成狸合戰》(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 (1994)

《平成狸合戰》劇照

在宮崎駿完成背景寫實的《紅豬》(紅の豚)之後,接下來高畑勳製作了風格奇幻的《平成狸合戰》。這兩位吉卜力的大導演是怎麼搞的,都在撈過界嘗試對方最擅長的路數。這是某種在職修行的概念嗎?(抓頭)

然而雖然《紅豬》是習慣架空狂想的宮崎駿,就著歷史背景譜寫他的心路歷程,《平成狸合戰》是擅長寫實描繪的高畑勳,藉著奇幻世界揮灑他對於現實的觀察,這兩部作品卻不約而同,採用了同樣的戲劇鋪排:表面上一派歡樂,骨子裡黯然消沉。高畑勳故意取了一個俗得可以的廉價片名,搭配上熱鬧滾滾的慶典配樂,再把狸貓描繪得天真爛漫,全都是為了調和那個無論你怎麼抹粉施脂,終究無可迴避的悲劇主軸:面對「人類化」的步步侵逼,你想像中任何質樸美好,恬靜自然的生活空間,總有被吃乾抹淨,半點不剩的一天,而你任何反抗的努力,都只是螳臂擋車,徒勞無功。

由於高畑勳把擬人化的狸貓,描繪得太過純良可愛,觀眾自然會對牠們的處境產生同理心,很方便地又把這個故事歸類為「環保意識」。你當然可以就這個故事表面上的紋理,解讀成人類只圖自己發展,擠壓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我們不應當如此自私,這些國中國文老師最喜歡看的作文論調,不過我覺得你可以把文本再延伸出去一點:擬人化的狸貓,代表的其實就是另外一群「人」,這是一個人類彼此互搞的寓言故事。如果你關心的是都市化的發展脈絡,《平成狸合戰》講的是鄉下人讓出土地進行開發,最後不得不適應城市生活的無奈;而如果你看到到的是狸貓一族因為生存空間縮減導致糧食不足,主戰派抬頭跟人類大幹一場的劇情推衍,《平成狸合戰》講的就是日本國民二戰前對於自身處境的普遍認知,如何成為「大東亞共榮圈」侵略鄰國的理論基礎。

站在狸貓的角度看這個故事,你會覺得這是一首弱勢族群努力求生的悲歌,愈看到後面愈是心酸;從一個演化論者來看,這只是不同的物種或群體爭奪有限資源,優勝劣敗的天道日常。高畑勳畫筆下的狸貓千變萬化,一場充滿各式幻化流形的日本民俗妖怪大遊行,簡直像是他的動畫技藝火力展示,極盡炫技之能事;然而這些敗者絕望的掙扎與反撲,在勝者看來不過是一場新奇有趣的猴戲,明天一大早推土機照表操課,刨地三尺不手軟。狸貓再怎麼擁有超人般的變身術,在人類強大無比的私慾面前終歸無用,最後不得不聽從狐狸的建議(無論在哪個故事裡,狐狸都是最「聰明」的那個人),變身為人類融入社會,跟人類一樣穿著襯衫提著公事包,上班掙錢求個糊口。這真是不折不扣的異化啊,你們這樣還算是狸貓嗎?我忍不住對著螢幕說起話來,幸好旁邊沒有人發現我這幾秒鐘失控的認真。

很多人看完《螢火蟲之墓》(火垂るの墓),都說絕對不想再看第二遍,因為實在是悲催到了極點。誰想得到看完貌似歡樂無比的《平成狸合戰》,同樣讓人不想再看第二遍,因為那股跟《紅豬》不遑多讓,只怕猶有過之的深沉無奈,是人類社會近乎無解的難題。高畑勳怎麼老是畫這些令人不願面對的人生真相呢,難怪他的光彩老是被宮崎駿蓋過去——你不拿些鄉愿的粉脂塗抹上去,有多少人吃得下這些呢?

(最後修訂日期: 2018.12.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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