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5日 星期六

補上學校不教的另外半套人性——我讀《厚黑學》

《厚黑學》封面 《厚黑學》這本書,我最先是從我老爸那裡聽來的。大凡每個人第一次聽到厚黑學,幾乎總是從他老爸那裡聽來的,因為天底下除了老爸以外,大概也沒有人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對於厚黑學有所涉獵。而每個跟子女提到厚黑學的父親,無非是希望他們習得厚黑精神,在社會上走跳時不至於被人家佔便宜,如果能夠去佔人家便宜更好。

我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去碰《厚黑學》。與其說是有什麼道德觀念阻止我去了解,不如說是我老爸每次跟我談起厚黑學時,那副彷彿窺見功成名就的不傳之祕,得意洋洋的嘴臉,讓我打從心底產生一種排斥感。我對於說自己父親壞話這種事當然會有猶豫,但是每當我看著他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讚說劉邦的臉皮有多厚,心腸有多黑,所以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時,我只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臉皮厚心腸黑姑且不論,如果非得要得意洋洋到這種討人厭的程度,才能夠功成名就的話,那我寧願當一輩子的廢柴。

諷刺的是,我父親如此推崇精通厚黑學的劉邦,他自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項羽型人物,臉皮薄到不行處處要面子,對於心懷不軌的壞人心腸又黑不起來。在我看來,他人生中所有的重大失敗,恰恰正是因為他厚黑學考零分的緣故。他就像厚黑學的創始者李宗吾所說,只是讀了一篇〈厚黑學〉,或甚至連原文都沒讀過,僅僅聽說過這個名詞就拿來實行,結果就是適得其反,「愈厚黑愈失敗」

我父親的壞話就說到這裡,接下來說說我自己的。被我老爸倒盡厚黑學胃口的我,自然就在古聖先賢的經典上找尋人生的答案,然而奇怪的是,雖然我能夠在某些人身上看到經典所述的成功道理,自己應用起來卻經常沒那個效果,就像是段譽沒練通的六脈神劍一樣,緊要關頭手指胡亂比劃,劍氣就是不聽使喚。當我開始覺得在經典上再這樣耗下去,也不會有個究竟時,我想起了那套一直被我晾著的厚黑學,弄來一本拜讀,才發現這正是李宗吾自己的學思歷程——他一直想成為英雄豪傑,然而「求之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二十四史,茫無所得」,直到偶然間頓悟了箇中道理,把它歸納成為「厚黑」二字,寫了幾篇遊戲文字,卻意外「爆紅」,這才認真鑽研起來,把厚黑學的原理摸個透徹。李宗吾下的工夫相當深,然而你上網搜尋「厚黑」二字,能夠找到的幾乎全都是我父親那種淺薄至極的理解,無怪乎一般人實踐厚黑學,不是一敗塗地,就是極其鄙惡,最常見的莫過於極其鄙惡地一敗塗地。

要探究厚黑學的精髓,還是讓李宗吾自己來說明最清楚。他說「厚黑學」淵源自荀子的性惡說,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淵源自孟子的性善說一樣,都只是半套真理,一偏之見;人性真正的面目,則是如同告子所言,「無善無不善」,人的行為之所以有善有惡,純粹是因為親疏有別,總是向著跟自己關係近的,排斥傷害跟自己關係遠的。大概是清末民初西學東漸的風氣正盛,李宗吾把最粗淺的牛頓力學拿來做譬喻,把「親疏有別」這個很自然的現象,用向心離心的力學加以比擬,還煞有介事地畫了幾個人我關係的同心圓圖,說明人們天性就是重內親外。

如果不要太在意作者對於西方自然科學理解的粗糙之處(我想他自己也不怎麼在意),李宗吾這幾個圓得有點好笑的同心圓,倒是能讓你三兩下就抓到先秦諸子的要旨。比方說孟子講「差等之愛」,用「性善」之名鼓勵人們把愛層層放大,本來很合乎自然,但他老是從第二圈開始說起,對於核心的「我」渾而不言,總讓人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荀子看到同樣的現象,擔心人們只顧著停留在核心利己,因此用「性惡」之名層層縮小,主張用禮對利己心加以節制,才能達到勸人為善的目的,但結果就是他眼中老是先看到人性的醜陋面;韓非順著荀子的脈絡,覺得禮的約束力太過薄弱,才改為刑名之學,主張用法術制約人的行為。墨子倡導「兼愛」,直接在最外圍畫一個大大的圈,裡裡外外一視同仁,實際上卻要求人們損己利人,非常不自然;楊朱恰恰相反,他只顧核心的「我」,完全不管別人,利己而不損人的主張雖然比墨子稍微自然一點,但無法處理人我之間的問題,還是不到位。

既然李宗吾對於先秦諸子的要旨跟缺陷,有了如此精闢的見解,也明言告子「性無善無不善」才是究竟,那為什麼他故意挑了只有半套真理的荀子性惡說,用「厚黑」二字大吹法螺?當然是因為這兩千年來,中國學術界被性善說給獨霸了去,到了宋儒手上更是發揮到無以復加,他不下點猛藥,很難撥亂反正。他對於宋儒的批評相當精闢,一語道破了你讀程朱陸王的之乎者也,怎麼讀怎麼覺得不對味的根本問題:他們順著孟子的脈絡,對於利己心採取完全否定的態度,違背自然的結果,「自然」也扭曲了人性。

孟子自己是看到了完整的人性,「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是利己之心,惻隱是利人之心,先怵惕再惻隱,利人之心是利己之心放大出來的;但他不知道怎麼搞的,接下來卻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彷彿下意識地不太想面對怵惕之心那部分。宋儒在這點上誤會就大了,老是要把怵惕跟惻隱看成兩個對立的東西,把性善的惻隱之心冠上「性」、「天理」、「道心」等等名詞,給性惡的怵惕之心貼上「氣」、「人欲」、「人心」等等標籤,非要「去人欲,存天理」,結果往往是人欲還沒除掉,天理先被除個一乾二凈。「孟子講學,不脫我字,所以孟子的話近乎人情;宋儒講學,捨去我字,所以宋儒的話不近人情。大抵失去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三言兩語,就把魯迅所謂「禮教吃人」的結構性問題,講得一清二楚。

這些厚黑學的理論基礎,收錄在李宗吾的六篇《厚黑叢話》當中,後來他自己把這些想法稍加梳理,正式發表成《心理與力學》單行本。這兩輯重複之處甚多,《厚黑叢話》行文暢快淋漓,《心理與力學》結構完整嚴謹,弄個大全集來通通拜讀並不吃虧,想要節省一點閱讀時間的,任憑君意擇一也不會差很多。但是平常你聽人談起厚黑學,說的幾乎都不是這兩輯,而是加總起來篇幅不到 20 頁,發言驚世駭俗的〈厚黑學〉、〈厚黑經〉、〈厚黑傳習錄〉三篇文章。像我爸那種不求甚解,以為在路邊花十元買本如來神掌秘笈,人生從此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不在話下的人所在多有,殊不知這三篇文章最多只能算是緒論,厚黑學的真功夫在後面三百頁裡,而那些精妙之處就如同李宗吾自己所說,其實完全不脫先秦諸子思想的範疇(尤其是老子,他那篇〈老子與諸教之關係〉實在是極為精彩)。李宗吾對這些之乎者也下過很深的工夫,才能把一套厚黑學講得鞭辟入裡,怎麼就有人覺得他學個一招半式,就可以走跳江湖,打遍天下無敵手?偏偏這種人又多的是。

我對於鼎鼎大名的「厚黑學」,自己是覺得受益良多,但我不會像我父親那樣,對這套學說過譽地推崇。厚黑學最多也就只是半套真理,它不會比另外那半套來得更有價值;如果你覺得聽到了厚黑學如獲至寶,那是因為這半套幾乎沒有人在講,學校裡教的永遠都是另外那半套,陡然間撿到了被撕掉的那半本秘笈,欣喜若狂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你知道真正的問題是什麼嗎?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你只有半本秘笈,就像孟子跟荀子從來也不會覺得自己的學說只是半套真理而已,而是你老是把秘笈讀錯——小時候在程朱陸王身上學性善,長大了在短短三篇厚黑學文章裡學性惡。無怪乎無論你信仰的是性善還是性惡,人生都只有各種失敗。

2 則留言:

  1. 呀...他寫厚黑不是為諷世的嗎...

    回覆刪除
    回覆
    1. 他的那三篇厚黑學是諷世文字,但他寫這個的用意完全不是。

      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