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祈禱有多沒用嗎？詠唱啦，唱歌啦，浪費時間吟誦那些半生不熟的爛詩，你知道那些事能帶給你什麼嗎？啥都沒有。」
「⋯⋯你確定你是牧師嗎？」
「我佈道的時間比你呼吸還久，我看多了，知道眾神，是不會，回應，人們祈禱的。我們只能靠自己，祂們就是這樣安排的。我們得靠自己找出答案，找出柳暗花明的那條路，才沒有什麼康莊大道擺在眼前呢。」
「我就是想這樣做。我試著要找到那條路。」
「除非你知道問題在哪，不然事情是不會好轉的。而問題在於你整個人亂七八糟，裡裡外外都是。亂七八糟的是你，不是眾神、不是命運、也不是這個宇宙，就是你。」
這是老是做著跳樓自殺惡夢的 Tyrol ，去找修士做心理諮商，卻得到一段最不像心理諮商的當頭棒喝。觀眾很快就會發現這個修士其實是個 Cylon ，而且這個 Cylon 既不信神，也不相信愛，似乎是個無神論者。但他這段話說得倒是相當精準：唱詩祈禱沒屁用，一切只能靠自己，但是最靠不住的往往正是我們自己。然而人們平常總是恰恰相反，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靠得住，但很多時候又不想靠自己，跑去唱詩祈禱，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民主的巨大陷阱
人們這種既想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又希望人家來幫他解決問題的奇怪想法，反映在現代政治中，就形成了「民主」這個幾近於不可挑戰的普世價值。「民主」這個價值是奠定在「自由」這個前提上，而你如果有很忠實地從第一季就追隨這個沒幾個人在看的系列文，你應該會很清楚我對於自由這個前提的看法：人生而自由，但這個自由有很多條件跟侷限性，因此你能夠為自己做主的地方，實際上往往只有一點點。既然作為前提的自由都已經這麼侷促了，從自由衍生出來的民主能夠頂多少用，自然也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但是人們並不喜歡你幫他們打上這個問號。他們喜歡能為自己的人生作主的幻覺，討厭任何跟他們說醒醒吧別傻了的傢伙，說多了他們就把你封鎖黑單，在以前沒得封鎖黑單的年代就直接把你弄死。不信你去問問蘇格拉底。
今天這顆偶然間發現的行星 New Caprica ，就是一個人們擁抱為自己人生作主幻覺的絕佳範例——這個案例跟 Cylon Detector 一樣太過經典，經典到從此之後，凡是人們為了滿足某種自我感覺，無視於現實狀況，執意要做一個愚蠢至極的決定，我一律把那個春秋大夢稱為 New Caprica 。這顆行星有可呼吸的大氣、可飲用的淡水、氣候適居、有動植物，最棒的是被一大團會干擾雷達的星雲包覆， Cylon 很可能永遠也不會發現這顆行星的存在。對於被 Cylon 追亡逐北，不知道還要被困在不見天日的船艙裡，提心吊膽過日子多久的人們來說， New Caprica 是一個太過誘人，讓人無法拒絕的天賜大禮。
New Caprica 真的有那麼美好嗎？智商比誰都高的 Baltar ，用充滿不屑的嘲諷語氣，跟不加掩飾的嗤之以鼻，短短幾句話就精準地評估了 New Caprica 的價值。「誰在乎這顆蠢星球啊？！完全是空歡喜一場。只有不到 20% 的地區可以讓人類生存。你能想像我們真的得在那東西上頭過活嗎？」這些是客觀事實，只要是稍有腦袋的人都看得出來，接著就會得出 Roslin 的結論：這是個休息站，我們可以在這裡補給整頓，然後繼續上路。但是在一個嘴巴說關心人民，實際上只在乎權力的政客眼中，他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我們需要一個議題，一個能夠讓我們有別於 Roslin ，讓她明顯處於錯誤一方，人們由衷關心的重大議題。這就是了：在這顆行星上永久定居。」
不知道 Zarek 幹嘛離題扯到選舉，一臉不耐地不斷打手勢要他講人話的 Baltar ，聽到最後一句突然傻了眼。他望了一眼不知道在得意啥小的 Head Six ，忍不住噗哧一笑，用一種我即使勉為其難降低自己的智商，要我覆述一遍這麼蠢的話還是很為難的口氣，不可置信地反問回去。
「⋯⋯永久定居？在這裡？你腦袋有洞嗎？」
「這裡也許看起來很荒涼，也許真的很荒涼，但是腳底下踩著實實在在的土地，頭頂上是真正的天空，你會很驚訝這對於被困在金屬盒子裡九個月的人們來說，多麼具有吸引力。」
天才如 Baltar ，不需要 Zarek 再多說什麼，就秒懂他這話什麼意思。他的腦筋轉得極快，猶豫了幾秒鐘，走向剛剛還被他評為一顆蠢星球的 New Caprica 探勘照，「所以我們在這裡定居⋯⋯」，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 Zarek ，眼神裡仍然是隱藏不住的鄙夷與犬儒，但是馬上就做出了對他個人最有利的結論。「嗯，它現在看起來開始像是顆可愛的小星球呢！」
這短短兩分鐘的戲，我反覆看了不下有二十一遍。就我看來，這場看了讓人心裡發寒的戲，幾乎可以說是民粹政治本質的寫照：一個光是用嘴說就覺得無比愚蠢的想法，心知肚明的政客卻把它包裝成美麗的希望，販售給民眾騙取選票。「民眾真的那麼愚蠢嗎？那麼短視近利嗎？」 Roslin 對於翻盤的選情咋舌不已，而她的助理 Tory 馬上幫觀眾點出民眾的心理： Baltar 說的是他們想聽的， Roslin 說的是殘酷的現實，他們不想聽。 Baltar 抓到人們厭倦了在恐懼中過日子，想要投票給希望願景的心理，他那段「別再擔心受怕過日子」的呼籲有夠動聽，我如果是選民都想投他一票了，但是「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卻是害人匪淺，沒有一次例外。
BSG 沒有讓觀眾等太久，馬上把時間快轉到定居 New Caprica 的「一年後」——在灰撲撲欠缺生氣的天空下，人們仍然住在克難的帳篷裡，治療肺炎用的抗生素，好幾個月前就用完了沒得補充。 Baltar 甚至得要繼續待在停泊在地面上的 Colonial One 辦公，但他顯然也不想出去面對工會、議會跟民眾，一句「這一年有多少次 Cylon 攻擊？一次都沒有。所以他們到底在抱怨啥小？」就把他當總統的責任搪塞掉，回頭沉溺在菸酒、藥物跟女色之中。
這就是擁抱 New Caprica 的下場，也是我對於民主制度感到深深地不信任的原因：每當人們太想要某個東西，就會有人把一坨屎包裝成希望願景，而投票給這坨屎的民眾總是佔多數。我已經看過太多的 New Caprica ，它們每個到最後都是災難一場，不過與其說是民主有問題，不如說出問題的是你的人性，就跟那個 Cylon 修士說的一樣：出問題的是你，不是民主、不是政客、也不是這個社會，就是你。
只要有一票，人人都有權做出爛決定
你既無法阻止 Zarek 那種人想出 New Caprica 這種餿主意，也無法阻止 Baltar 那種人拿 New Caprica 給你打臉，那你要怎麼辦呢？在 SyFy 頻道上播出的下集完整版中（意思是你在租來的 DVD 裡看不到這一段）， Roslin 想要跟 Baltar 密室協商，把這個攸關人類前景的重大議題擱置到選後，由他們共同協商出一個共識。 Roslin 說的完全有道理，但如果不是她選戰處於下風，你覺得她還會這樣提議嗎？她堅信經文上的預言，執意要帶領人類尋找地球，認為那才是正確的未來，可從來沒有跟誰商量過，甚至連 Adama 都可以不鳥他。 Roslin 一直都是這種風格，她從來就懶得鳥你，除非她有求於你，手上又沒有籌碼，這時候她就很願意跟你好好「談談」。一想到這點，你的反應大概也會跟 Baltar 一樣，叫她回家吃屎比較快。
覺得不是自己輸不起，而是人類輸不起的 Roslin ，默許了 Tory 的做票計畫。諷刺的是當 Zarek 說這選舉結果怎麼看都有鬼時， Baltar 還幫 Roslin 說話，「 Laura Roslin 有很多毛病，但她並不腐敗，也很正直。認輸了吧！」即使他跟 Roslin 有私人恩怨，自視甚高的 Baltar 對敵人的評價仍然很中肯，但是我想今天我們都學到了一課：每個人的正直都有個價碼。那些看似經得起考驗的人，不過是從來沒碰到高於那個價碼的出價罷了。
現在難題到了 Adama 手上：他明知道 Baltar 當選總統會是災難一場， Roslin 甚至告訴他 Baltar 有跟 Cylon 合謀的嫌疑，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要堅持程序正義，讓民眾做出錯誤的選擇嗎？他講了一些不合法啦，竊取大位啦，這是犯罪啦等等理由，但我並不相信這是他真正在乎的點——他說什麼都不能接受 Zarek 當權，但是換成疑似跟 Cylon 同謀的 Baltar 就勉強可以？
我認為 Adama 並不是真的那麼在乎什麼程序正義，他的真心話放在最後：「人們既然做出了選擇，我們就得概括承受。」他原本並不是會這樣想的人，他對於整個團體抱持著大家長式的態度，覺得自己有責任為所有人做出最好的決定，即使得要把民選總統趕下台也在所不惜。但是自從他跟 Roslin 大和解之後，我覺得他某方面也已經認了：民眾有權做出很爛的選擇，然後他們要承擔那個後果，而我們這些明白人只能陪著他們一起倒楣。我現在對很多事也是這種感覺，所以我能體會 Adama 為什麼選擇這樣做：每個人都得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即使他選得實在有夠爛。（茶）
要為倒楣人生負責的，只有你自己
說到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Cylon 終究還是找上了門來， New Caprica 從美夢變成空歡喜，然後再變成一場惡夢。而 Cylon 之所以能夠發現 New Caprica ，背後是一段荒謬的爛感情：覺得被 Baltar 始亂終棄的 Gina Inviere ，傷心欲絕地引爆他送給她的核彈，震波傳到一光年以外，被 Cylon 碰巧偵測到。
Gina 引爆核彈讓 Cylon 循線找到 New Caprica ，顯然不是她的預謀。她拒絕跟 Baltar 一起到 New Caprica 過情婦般的生活，自然有她的想法，大概還是那套人類要等待 Cylon 來拯救的奇怪社會觀；但是當她發現 Baltar 即將離她而去時，她做了一個對她個人來說極其困難的妥協：用肉體留人。這是一個身心飽受凌虐，對於肌膚之親有著極大心理陰影的女人，這已經是她對於這段感情，所能做出的最大付出。但是 Baltar 要的只是她的身體，他並不愛她，自然不會為了她打亂原本的人生規劃。
我對於 Gina 這個為情所困，束手無策之下的尋短女子，除了覺得大可不必如此以外，沒有太多評論。但是對於我們非常關心的 Baltar 先生來說，這整件事卻充滿了滿滿的諷刺感。 Gina 是他救出來的，因為他渴望睽違已久的肉體溫度；核彈是他主動塞給 Gina 的，因為他跟瞧不起他的 Roslin 賭氣； New Caprica 這個餿主意是他提出來的，因為他不想正正當當地選輸 Roslin ，成為大眾茶餘飯後的笑柄。每一個選擇都不是別無選擇，每一個決定都不是不得已，但是在當下你卻覺得非得這樣做不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自己著想有什麼不對了；到最後落得這麼一個你最不想要的下場，完完全全就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沒有任何倒楣落衰的成分。
我不經意地把主詞從 Baltar 悄悄換成了你，但我覺得好像也不用改，因為還記得嗎？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住著一個 Gaius Baltar ，而那正是我們每天都在幹的事：為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私慾，去做些你當下覺得理所當然，損人利己的蠢事，而它們總有一天會反轉過來惡搞你的人生。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本日首選， Zarek 聽到 Baltar 語帶嘲諷地說「你能想像我們真的得在那東西上頭過活嗎？」，讓他想出選戰逆轉勝策略的反應：
「你真是個天才， Gaius 。」
「所以咧？」（言下之意：我當然是天才，請不要講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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