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噁男到騎士的英雄路——動畫《 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Re:ゼロから始める異世界生活）第一季 12 - 18 話

在動漫界算是人氣作品，無論是愛蜜莉雅賽高還是雷姆我婆美如畫，光看人物圖就讓人戀愛的異世界輕小說《 Re:Zero 》，貌似是一部甜美的奇幻中二歡樂作。但是這部動畫的第一季中期，有一段非但一點也不輕盈，而且陰沉抑鬱晦暗病態殘酷絕望，你想得到的負能量形容詞全部堆上去無違和，恐怕還猶有過之的低氣壓劇情。你第一次看到這段風格丕變的劇情時，除了「這啥小」以外大概很難有其他感想，之後二刷三刷也仍然是看一次胃痛一次；但是《 Re:Zero 》之所以能夠成為異世界輕小說的一股清流，恰恰是這段令人不忍直視的戲劇鋪排，賦予它其他作品難以望其項背的深度。「凡是殺不死廢柴的，都會讓他更接近英雄」，而既然我們某方面來說都是廢柴（想想你人生中各種求之不得的苦），《 Re:Zero 》這個披著萌妹子糖衣的阿宅立志傳，就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成為一部風格特異的人生寫實劇。

「你欠了我永遠還不完的人情啊！」

主角菜月昴在這段氣氛低靡的「王選篇」劇情，一共「死亡回歸」了三次。這三次的死法本身並沒有特別淒慘，但是每次死前都是滿滿的精神攻擊吃到飽，把死亡這件事堆砌得極有份量。然而要談論這三次死亡回歸的內容，我們必須再往前倒帶一點，看看先前已經死了七次，當了兩回英雄的菜月昴，到了王都表現得如何荒腔走板，各種令人不忍卒睹的醜態百出。

這事的起因是愛蜜莉雅不想讓菜月昴參與王選的事。這絕不是說愛蜜莉雅不重視菜月昴，不然她用不著大費周章，請託跟她也沒多熟，甚至有著王選競爭關係的庫珥修，讓手下治療師菲莉絲幫忙調養菜月昴的身體；但是王選是太過重要的事，她不想帶上「只要一離開視線，一定馬上就會做出奇怪的事」的菜月昴，怕他亂來。她的擔心其來有自，因為菜月昴還真有一套理直氣壯亂來的邏輯。「我只有在發生什麼事情時，才能派上用場，所以在重要的時候，我想陪在愛蜜莉雅的旁邊。我討厭沒辦法參與愛蜜莉雅重要的事情。」

你不能說菜月昴這樣的想法有錯，畢竟無知無能無力無謀的他，唯一的法寶就是發動「死亡回歸」，沒頭沒腦地嘗試各種通關法。但這並不能解釋他為什麼在還沒有卡關的情況下，堅持要在王選大會上，沒有下限地猛刷存在感，被日後的好基友打成豬頭也不肯退場。「我真的搞不懂，被人如此地否定，為什麼你還是要站在這裡？你既軟弱又無可救藥，不應該待在愛蜜莉雅身邊。」

為什麼？菜月昴忝不知恥地做到這個程度，究竟是為了誰？他說是為了愛蜜莉雅，每個宅男都會說是為了你，他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作者藉著愛蜜莉雅之口，對這種宅男心態開了第一槍：「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吧？什麼事都說是為了我，可以不要再說謊了嗎？我從來就沒有拜託過你做這些事！我很想要相信你，但是讓我無法相信你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然後愛蜜莉雅問了一個更關鍵的問題：你為什麼要這樣一直幫我呢？菜月昴同樣給了她一個宅男自以為的答案：因為你救了我，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報答你。這邊因為劇情的設定，菜月昴被愛蜜莉雅救過的事情，被「死亡回歸」的 S/L 大法洗掉，變成都沒有發生過，而且他因為受到魔女的「寵愛」，也沒辦法跟愛蜜莉雅說清楚講明白。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接下來這一段超級經典，宅男自以為的愛情邏輯，會看得你毛骨悚然：

「為什麼你不了解呢？我覺得是愛蜜莉雅的話，一定會了解的說。」
「在你的心目中，我好像很厲害呢！好像這一切無論是什麼事，就算不問你，我也都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我自己的事情一樣了解。但其實你不跟我說，我是沒辦法知道的啊！」
「⋯⋯因為我，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我，才能夠平安無事的啊！徽章被偷走，在贓物庫的時候也是，從那超危險的殺人魔手中捨身救了你，而且我肚子還被劃開過啊！全都是因為你很重要啊！在宅邸的時候也是，因為有我在所以才沒事的！如果我不在的話，只會變得更慘而已！全部、全部、全部，大家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有我才得救的！你欠了我永遠還不完的人情啊！」

看著聲嘶力竭喊出最後那句滿滿情緒勒索的菜月昴，映照在愛蜜莉雅涼透的眼眸中的醜陋嘴臉，我在那一剎那突然領會到作者長月達平的真正意圖——他哪裡是在講一個開掛輾壓全場的龍傲天自爽故事，他要挑戰的是「自稱騎士的菜月昴」，在「瘋狂之外」癡心妄想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覺得別人理應對他的奉獻付出感激涕零的「豬的欲望」，最後在「醜態的盡頭」罹患「名為絕望的病」。這些引號全都是這幾集的標題，而如果要一言以蔽之，我會把這段稱為「噁男之路」。

名為絕望的病

面對菜月昴脫口而出，發自內心的噁男發言，愛蜜莉雅的反應跟正常女孩一樣，只是表達得相當得體：「我確實欠了你很多，非常多、非常多的人情⋯⋯所以我要把這些全都還給你。」這真是輕小說宇宙歷史性的一刻，女主角難得一見地對男主角說，你壓根就不是什麼英雄，我對於你喜歡我這件事毫無興趣，我也不需要你來拯救我。

愛蜜莉雅就這麼逕自離開了，把菜月昴留在庫珥修那裡接受調養。被喜歡的女生否定存在價值的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挽回，於是他每天找「劍鬼」威爾海姆練劍，以一種幾近於討打的可悲姿態，製造「我已經很努力了」的錯覺。他會選擇用練劍來重建自信並不難理解，因為他的自信是從在競技場上，被人用木劍打成豬頭開始毀壞的。宅男碰上這種事，他們的思考邏輯就是這麼直線：只要我的劍術強大到可以把人打成豬頭，而不是被打成豬頭，我就不會那麼丟人現眼了——即使他心裡其實很清楚，就算他比武沒有被屌虐，在愛蜜莉雅眼中依然是個噁男。

不知道要怎麼獲得「被討厭的勇氣」的菜月昴，在庫珥修給他灌了一段輔導老師的心靈雞湯之後，決定振作起來，想想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然後盡心盡力去做——只是他思考的方向有點走偏鋒，他想到的竟然是善用他唯一的特技「死亡回歸」，用 S/L 大法試出他要的結果。「只要有契機的話，不管什麼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是他這個偷吃步的心態，卻是一眼就被劍鬼老爹看穿，先前菜月昴想要尋求沒有什麼用的變強時，他還願意陪他浪費時間，現在反而不想陪他玩了。「對於選擇放棄變強的人，為了變強而練劍，是沒有意義的。」

不明就裡的庫珥修跟菲莉絲，當然也反對菜月昴看似有勇無謀的決定。在他們看來，不管宅邸發生了什麼事，戰五渣的菜月昴回去頂不了卵用，留在這裡先把身體治療好，才是自己該做的事。然而把這明擺著的事實講給他聽，恰恰造成了反效果，他反而下定決心非回去不可，因為一個自我膨脹的宅男，容不下別人否定他的存在價值。「率直地接受忠告，也是一種男人的志氣，不是嗎？」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是個宅男。白馬非馬，宅男非男嘛。

自以為有恃無恐的菜月昴，就這麼信心滿滿地趕回宅邸，卻發現等待著他的，是遠遠超乎他心理準備的殘酷——屠得雞犬不留的村莊，剜去雙眼的小女孩，屍橫就地的雷姆。在俗稱「屠村神曲」的插入曲〈 theater D 〉完美的托襯下，他充分體悟到自己那份只要 S/L 大法在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宅男自信，究竟有多麼禁不起考驗。

「這場大戲永無止盡
即使受夠了仍要不斷輪迴
『你還想再心碎一次⋯⋯嗎？』」

你⋯⋯真是怠惰呢！

菜月昴這個計劃通，完成他這一輪第一次的死亡回歸，但他的精神卻崩潰了。他先前死再多次都只是他自己在死，他從未經歷過這種世界在眼前崩解的淒慘，他對於人生的殘酷現實毫無準備。於是他成了一個心神喪失的廢人，被雷姆拎著返回宅邸，在途中遭到魔女教徒襲擊，落到了「怠惰」大罪司教貝特魯吉烏斯・羅曼尼康帝手上。

這個肢體柔軟，顏藝豐富，三不五時就以違反人體力學的角度跟你說話的第一季大反派，是一個無論從什麼層面來說，都讓人感到身心極度不舒服的存在。他滿口回報魔女的寵愛，那份病態的執念讓你打從心底覺得噁心；他擅長於洞察你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然後再以你無法反駁的方式扭曲詮釋；他是一個真正瘋狂的人，所以他一眼就看穿菜月昴一副壞掉的樣子只是表象。「你表演瘋子的演技真是廢得可以，如果真的發瘋的話，是不會在意別人的目光的。這樣聰明又安分地想博取同情的舉動，對瘋狂來說實在太失禮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意思是菜月昴並沒有放棄人生，他只是放棄了努力，等待別人來拯救他。這一點從他目睹屠村現場時就可見端倪，他從極度震驚回過神來的第一反應，是順理成章地想到愛蜜莉雅的安危，但口中喃喃自語的名字還沒唸完，立刻就換成了雷姆，然後就這麼一路唸著雷姆的名字返回宅邸——他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太過殘酷的場面，所以為愛蜜莉雅奮鬥的念頭沒了，只想依賴對他無限包容的雷姆，解決他生命中的一切難題。

但是人生這個絕望的劇場，並沒有配合你想耍廢的心理的任何意思。貝特魯吉烏斯以幾近獻祭的噁心手法殺了雷姆，然後用毫無模糊空間的直白評論，對菜月昴發動無法迴避的精神攻擊。「看吧！看好了，這是你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你什麼都不做是怠惰，所以呢，少女就死掉了啊！是你殺死了她啊！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悲痛腔）殺死的啊！」這時候菜月昴總算回神了，但是除了無用的怒吼，他又能做什麼呢？貝特魯吉烏斯丟下可悲的菜月昴離去，經過雷姆的屍體時，還不忘發表一段中肯的弔文。「哦？對了，你也是愛的信徒。是啊，你為了愛而殉教，抵抗了自己的宿命，思念卻無法傳給對方而消逝，愛失去了對象⋯⋯你，真是怠惰呢！」

傲慢的勇者

在宛如世界末日般的漫天飛雪中人頭落地，彷彿全劇終的暗紅色片尾字幕，伴著可以搬到國家音樂廳演出的悲壯曲目〈沈黙のレクイエム〉，菜月昴再度死亡回歸，返回上一個存檔點。對於貝特魯吉烏斯對於他生命價值的精準針貶，他怒不可遏，決心要給他好看，證明自己不是個廢柴。

但是如果只要下了決心，廢柴就不再是廢柴的話，那麼全世界應該早就擠滿了勇者。菜月昴首先找上庫珥修，請她派兵討伐魔女教；但即使他擅自答應了為了回報這份人情，愛蜜莉雅會退選的條件，庫珥修還是不願意派兵。庫珥修先說了些無論她派兵與否，愛蜜莉雅都會退選，這不能成為談判籌碼，以及菜月昴的情報很可疑，該不會他自己就是魔女教徒的常識論；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鏡頭先前一直很巧妙地沒有拍出來，他那份除了殺意以外，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神。

「魔女教徒會出現啊！他們把村裡的人都殺了，所以殺了他們就好了吧？魔女教徒那些傢伙，把他們全都殺光就好了！這麼做的話，所有事情都會順利解決！你懂吧？他們根本不應該活在這世上。借給我力量，殺了他們吧！」
「⋯⋯那就是你的動力泉源嗎？對魔女教徒的憎恨。這才是你接近愛蜜莉雅真正的理由嗎？」
「你是說我拿著愛蜜莉雅當藉口，要報復那些傢伙嗎？我的憎恨跟他們的邪惡才沒有關係！他們不能活在這世界上，所以要殺光他們，這樣大家就會得救了！」
「連自己都無法欺騙的謊言，是無法欺騙他人的⋯⋯還不懂嗎？你連一次，都沒提到你想救愛蜜莉雅。」

砰！正中紅心。菜月昴這時心裡想的不是愛蜜莉雅，他口中的「大家」其實只有他自己，那個在陰暗的洞穴裡，被貝特魯吉烏斯羞辱得無地自容，可悲得不得了的自我。他只想把抹煞他存在價值的魔女教徒殺個精光，雖然認識到自己力量不夠，但也只是想借助強者的力量，維護自己那份脆弱的自尊而已。他想起最強基友「劍聖」萊茵哈魯特，但是一聽說他暫時不在王都，「怎麼每個傢伙都這麼沒用」，講出這話的表情，可一點都稱不上好看。

隔天菜月昴去拜託另一位王選候選人，有過一面之緣的普莉希拉。這個個性有夠差勁，叫她婊子恐怕都委屈婊子了的女人，對他提出了只會出現在鄉土劇八點檔，極為羞辱人的舔腳交換條件（不過聽說在某個業界裡算是獎勵？呃算了當我沒說⋯⋯）。「不願意也沒關係喲，為了自己那一丁點的矜持，將自己搖著尾巴相向的飼主拋棄在荒野中，那也可以。」每當你的人生陷入坐困愁城，求助無門的境地時，就會跑出這種叫你舔腳的傢伙，試圖從你身上榨取最後一點剩餘價值；而只要你夠絕望，你還真的會認真考慮她的提議，衡量那一丁點的矜持能夠換到什麼東西。

不過當菜月昴猶豫了一會兒，真的要舔下去的那一瞬間，她卻極其厭惡地一腳把他踢翻。「你真的是無趣到無以復加的男人。你那既不是忠義，也不是忠誠，是骯髒得像狗一般的依存，像豬一般的欲望。你這隻只有欲望的懶豬，豬的欲望是最醜陋的！」這一腳有把你踢醒嗎？雖然畫面有隨著普莉希拉的話，帶過一個愛蜜莉雅的鏡頭，然而你覺得菜月昴彎下身去舔腳，有幾分是為了愛蜜莉雅，又有幾分是為了自己？

硬吃一腳又被扔出來，兀自忿忿不平的菜月昴，在街頭偶遇第三個王選候選人，經商奇才安娜塔西亞。她對菜月昴還算友善，即使他談判技巧有夠差，她還是幫他安排了返回宅邸需要的龍車，還免費提點他一些做人處世的基本原理。「只顧著說自己的事情，對方是不會開心的。交涉的基本是，如何先讓對方卸下心防；訴諸情感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最後一點，交涉的秘訣在於：在坐上談判桌前，先決定好自己的籌碼，知己知彼，拿出誘餌釣對方。一直把自己的目的掛在嘴上的你，缺乏的就是這點呢！」

安娜塔西亞當然不是來做公益的，她付出一點舉手之勞，從菜月昴口中套到了一些情報。這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麼實質損失，但是到處吃閉門羹，諸事不順的菜月昴，對於自己被算計這件事卻在意得不得了，氣得差點要把剛拿到手的龍車兌換券撕掉（但又不敢真的撕，裝腔作勢的可憐蟲）。這在理性動物看來，是一種既可笑又沒有意義的腦充血，但是她對他還是很好，又送了一段宅男永遠聽不懂的話。「想要別人相信你很正直，就得拿出相符合的東西。我現在看不出你有拿出些什麼，要別人改變對你的評價，只能用其他評價來改變。決定評價的是以前的行為，也就是過去；不管做什麼也無法改變過去，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對你的評價也不會改變。犯下的過錯，是絕對不會消失的。」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到處搬不到救兵，只換得各種軟釘子硬釘子錦裡針，扎得不值幾個錢的自尊痛得要命的菜月昴，只能跟雷姆一起返回宅邸，希望能夠趕在魔女教徒行動之前，搶先一步疏散愛蜜莉雅等人。但是人若倒楣，一坑衰不夠兩坑衰來補，三衰加三衰有夠落衰，他們在路上碰上了史詩級魔物白鯨，雷姆為了救她心愛的菜月昴，跳下車去斷後，菜月昴也只能被司機奧托拖著逃命。「我很弱小，你也很弱小，所以我們救不了那個女孩。」

生命絕望到這個份上，菜月昴什麼裝腔作勢的體面都顧不上了，只能像《進擊的巨人》（進撃の巨人）裡的奇行種一樣，姿勢奇醜地死命奔逃，一路哭喊著「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對於一個具有「死亡回歸」大法，死了就可以把各種失敗人生洗掉重來的外掛玩家來說，會怕死還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但在這裡卻又演繹得極其自然——如果「死亡回歸」只是意味著換一種方式，經歷各種殘酷、絕望與羞辱，從而體會到自己的低劣、弱小與無能，你恐怕也會心好累到不想再死了。魔女教徒放過了他，貝特魯吉烏斯放過了他，白鯨放過了他，而他們的放生似乎成了一種惡意的嘲弄——每個人都希望他失敗的人生可以重來，但是廢柴的人生不管重來幾次，都只有更加可悲的份。

「為什麼不順利呢？完全不順利，你根本不行啊！失敗了，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不行！光會出一張嘴，救不了，沒辦法得救，只是反覆地橫衝直撞，只會看到跟數不盡的失敗一樣多的屍體，這就是你的未來！」

自暴自棄的菜月昴豁出去了，不顧後果地對愛蜜莉雅說出他會死亡回歸的事。他以為最多也不過就是心臟被魔女掐爛而已，再怎樣也不會比這無窮無盡的輪迴地獄更糟，但是永遠不要以為事情不會更糟了，因為事情永遠都可以更糟——吐血而亡的不是菜月昴，而是愛蜜莉雅。「那個笑聲我有聽過，憎恨到極點的男人的笑聲⋯⋯不對，是我，我在笑我自己。讓雷姆死了，殺了愛蜜莉雅，連自己也死得這麼慘⋯⋯你真是怠惰呢，菜月昴。」

逃避雖可恥但也沒用

努力了半天卻一敗塗地的菜月昴，第三次死亡回歸到那該死的蘋果攤前。印堂發黑，萬念俱灰的他，拉起雷姆的手狂奔。「我終於明白了。煩惱了半天，造成這麼多人的困擾，我終於想到可以圓滿解決的方法了。不對，重新想想，其實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都怪我真是不懂得放棄呢，答案其實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雷姆，我決定了，跟我一起逃走吧，逃到哪都好。」

S/L 大法並不是失敗者最後的壓箱寶，刪 game 不玩才是。但你能怪菜月昴這樣想嗎？在王都他什麼都做不到，只有不斷被人說沒有用的份，「大家都當著我的面這樣說了」；但回去宅邸也一樣幫不上忙，「像我這種人不管做什麼，只是徒增一具屍體，搞不好還會增加更多」。他眼前的人生路，似乎也只剩下逃跑這個選項。「兩個人一起生活，就算碰到傷心的事，有你在的話一定能撐得過去。只要有人微笑著在家裡等我，不管多麼地累，只要想到雷姆在等我，我就⋯⋯請選擇我吧！選擇我的話，我會把我的一切全都奉獻給你！跟我一起逃吧，和我一起活下去吧！」

這段失敗者認清自己當不成英雄，放棄人生的所有想望，有夠沒志氣的發言，卻是多少人的人生寫照。雷姆娓娓道來，腦補得鉅細靡遺的 IF 線劇情，不正是許多人經歷現實的百般挫折之後，所能奢望最後一丁點幸福美滿的人生圖像嗎？平心而論，那並非一個不值得去追求的人生，事實上這比你所能想到絕大多數的人生都還值得去追求，「如果你能夠笑著，而且希望有這樣的未來的話⋯⋯但是不行，現在要是一起逃跑的話，雷姆覺得一定會把最喜歡的昴拋下。」

你以為菜月昴是隨隨便便，放棄他前前後後慘死了十次，國父革命也不過如此的奮鬥嗎？他聽到雷姆ㄧ句「放棄雖然很簡單⋯⋯」，沒等她把話講完，整個爆炸了。「⋯⋯你說放棄很簡單？別開玩笑了！要做出放棄這個決定，根本就不簡單啊！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想，就輕易把所有事給捨棄掉，乾脆地把一切都拋棄，你覺得我是這樣嗎？！放棄一點都不簡單。『戰鬥吧！』『做點什麼吧！』這樣想的話當然輕鬆多了，但是根本什麼都做不到啊，眼前完全沒有出路啊，我只剩下放棄這條路了啊！如果能做到些什麼的話，我也想啊！」

很多人受不了菜月昴在這裡放棄他的英雄之路，如果是不明就裡的人會這樣想無可厚非，但是觀眾是完整參與了他被精神碾壓的所有過程，為什麼就是有人無法理解呢？為什麼他們不懂，就連放棄這件事也需要力氣，而菜月昴怕的是要是他再努力一次又失敗了，他連放棄的力氣也都會沒了，徹徹底底成為一個連廢柴都當不了的廢人？那些人如此地討厭菜月昴，難道是因為菜月昴就是討厭他的那些人的投影，而每個人最厭惡的就是無法改變的自己？菜月昴接下來這一大篇「我就爛」的宣言，每一句都直指人心，射得天底下所有的阿宅都無可迴避：

「我就是只有這種程度的男人！明明沒什麼實力，卻又好高騖遠，明明沒什麼智慧，卻又一直做著白日夢；根本什麼都做不到，只是白費努力地掙扎，我⋯⋯我最討厭我自己了！！每次都只會講大話，明明什麼都做不到，還一副很驕傲的樣子；明明自己什麼都不做，抱怨時倒是比誰都厲害，以為自己是誰啊？真虧我還能這麼不知羞恥地活著，對吧？！

我空無一物，根本毫無內涵。沒錯，本來就是這樣，這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到這裡之前，在能夠像這樣見到你們之前，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嗎？什麼都沒做。我一件事都沒有做。明明有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地自由自在，明明想做什麼都行，卻什麼事情也沒做，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我就是那個結果，既無能又無力，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這爛到極點的本性；明明什麼都沒做，還想要完成些什麼，自以為是也要有個限度吧？我所作所為的報應，我這嚴重的浪費人生的習慣，把我和你都害死了。

沒錯，我根本沒有什麼毅力，想說要在這裡活下去，就算這麼想也不會改變什麼。那個爺爺完全看穿了我這種個性，既不是想要變強，也不是想要做點什麼，只是想表現我不是什麼都沒做，裝作有在努力而已，用這樣最明顯的方式，正當化自己的行為。我想說『這也沒辦法』，我想說『實在做不到』，只是為了這樣，我才裝得很努力的樣子。跟你一起唸書的時候也是，只是為了轉移尷尬才那樣做的。我的本性就是自戀，又很在乎別人的眼光，渺小、卑鄙又骯髒，那就是我！我一點都沒變！」

從零開始，菜月昴的英雄路

那麼雷姆是放了什麼聖光，把這誠實地把自己的本性剖析無遺的廢柴，重新淨化為英雄？「⋯⋯放棄是很簡單的，但那並不像昴會做的事，昴不是會在中途放棄的人。雷姆知道，昴在看著未來時，是會邊笑邊說著未來的事的人；雷姆知道，昴不是會放棄未來的人；雷姆知道，昴不管在多麼黑暗的地方，都有勇氣把手伸出去。」接著雷姆說了一大串她喜歡昴這個喜歡昴那個，戀愛指數滿點的心情，但她不是因為智障的顏色是藍色才喜歡他，而是因為他拯救了她——不只是救了她的命，而是把她從停滯的人生裡拯救出來。「⋯⋯所以雷姆相信，不管有多麼辛苦，昴就算可能會失敗，雷姆也一定會比世界上的任何人來得相信昴；就算昴不相信自己，雷姆也會相信昴。」

「我不管多努力，都救不了任何人。」
「雷姆在這裡。昴救了雷姆，所以雷姆現在在這裡。」
「我只是個什麼都沒做的空殼，沒有人願意聽我講話。」
「雷姆在這裡。昴不管說什麼，雷姆都願意聽，雷姆都想聽。」
「沒有人期待我，誰都不相信我。我最討厭我了。」
「雷姆的心裡，一直都愛著昴喔！」
「像我這種人沒關係嗎？」
「就是要昴才可以。不是昴的話，雷姆也不要。覺得是個空殼，一無所有，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的話，那就從現在開始吧！」
「開始什麼？」
「就像昴轉動了雷姆的時間一樣，昴覺得已經停止的時間，從現在開始轉動它吧！從這裡開始吧，從頭⋯⋯不，從零開始！（聖光四射）一個人往前走太辛苦的話，雷姆會支持著昴，一起背著行李，互相扶持著走下去，就像那天早上，昴對雷姆說的一樣。讓雷姆看看你帥氣的一面吧，昴！」

這是你在大銀幕小螢幕，各種地方都難得一見，堪稱珍稀的愛情描繪。如此真切動人的愛情會出現在輕小說裡，簡直是不可思議，但是依然不脫《千面英雄》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的套路：在黑暗中落敗的英雄菜月昴，憑藉雷姆溫柔的母性力量，重新獲得突破他深惡痛絕，自己根深蒂固的廢柴面的勇氣。然而為了成為雷姆心目中的英雄，菜月昴接下來做了一個宅男們百思不得其解，實際上卻是他唯一能夠做的正確選擇⋯⋯

「雷姆⋯⋯我喜歡愛蜜莉雅。我想看見愛蜜莉雅的笑容，我想幫助愛蜜莉雅的未來，就算她說我麻煩，叫我不要來，我還是想待在她旁邊。因為我喜歡她，想用這個心情當作合理化的藉口，不論什麼事都希望她可以理解，這根本是傲慢⋯⋯所以就算她不能理解也沒關係，現在我想要幫助愛蜜莉雅；如果艱辛痛苦的未來在等著她的話，我想帶她前往能讓大家一起開懷大笑的未來。你願意幫我嗎？我一個人什麼都做不到，我什麼都不夠，沒有自信能夠直直地往前走，既脆弱又渺小。所以，讓我能夠直直地往前走，犯錯時能夠告訴我，你願意幫我嗎？」

菜月昴這段不管在哪個 ACG 影片分享網站，總是會讓彈幕大爆炸，渣男刷好刷滿的發言，究竟說了什麼得罪廣大鄉民的話？他正視自己喜歡別人的心情，放下了那份覺得做了點什麼就該被感激的自戀，承認自己的無能與弱小，坦率地請人助他一臂之力，讓他不會再偏離正確的道路，這到底哪一項符合渣男的定義了？他在愛情上選擇了誰，與他能否成為英雄完全無關（那卻是宅男唯一關心的重點，這就是為什麼宅男在愛情上很容易變成噁男）；事實上他反而必須要選擇離開雷姆的溫柔鄉，挺身為愛蜜莉雅奮鬥，他這段「不改初衷」的英雄路才算完滿。

雷姆愛著菜月昴，她愛上的並不是那個自戀的廢柴，她愛上的是那個在陰暗的森林裡，不顧自身安危挺身而出，即使弱小卻一無所懼的英雄，是那份在她最希望別人對她說的時候，把她最希望聽到的話說給她聽的溫柔，「不是（這樣的）昴的話，雷姆也不要。」然而是什麼讓弱小的菜月昴直面危險一無所懼，讓無知的菜月昴對雷姆說出溫暖的話？並不是因為他對雷姆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愛的感情，而是他喜歡愛蜜莉雅，想要守護她的單純心意，所衍生出來的各種行為——換句話說，雷姆愛的不是「喜歡雷姆的菜月昴」，而是「想要成為愛蜜莉雅騎士的菜月昴」。這就是為什麼明明她都忍不住腦補過跟著昴私奔的未來，但是當菜月昴真的對她提出私奔的請求時，她反而說要是這樣逃跑的話，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把最喜歡的昴拋下——會跟著她私奔的菜月昴，並不是她的英雄。

雷姆的愛可以成就菜月昴成為英雄，但是菜月昴只有在喜歡愛蜜莉雅，而且找到喜歡她的正確道路，「直直地往前走」時，他才能夠成為那個讓雷姆覺得帥氣的英雄。這一點他們兩個心裡都很清楚，而如果你也看懂了這層表面上有些諷刺，實際上微妙之至的人生真相，那麼接下來的就不是讓人狂翻白眼的 WTF 劇情，而是在 ACG 的世界裡極為罕見，一段極美的動人交心：

「你願意幫我嗎？」
「（歪頭笑）昴真是過分的人呢！竟然對才剛甩掉的人，說出這種要求嗎？」
「（無奈笑）我還不是一樣，面對可能是一生一次的告白，卻硬生生拒絕掉，還拜託對方這種事，我也不好受啊！」
（兩人相視而笑，沒有一絲尷尬）
「（襝衽為禮）⋯⋯雷姆奉命惟謹。如果這樣做昴能夠⋯⋯雷姆的英雄能夠，笑著迎接未來的話。」
「沒問題，你在特等席好好地看著吧⋯⋯（一把拉進懷裡）你愛上的男人，會成為最帥的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