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如果你要拉斯罰抄一遍《懺悔錄》⋯⋯——電影《傑克蓋的房子》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

《傑克蓋的房子》劇照

你若覺得《傑克蓋的房子》是一部賣弄銀幕暴力,把變態當有趣,嘩眾取寵的噁心作品,也許那是因為它確實很像。被千斤頂打得面目全非,吊在車後高速行駛拖得血肉模糊,一槍一個狙擊爆頭,用水果刀把乳房割下然後夾在擋風玻璃雨刷上⋯⋯這部電影多的是讓你身心不適,不時想要起身立馬走人的血腥鏡頭,不過我並不覺得它有在刻意渲染這些官能暴力,它只是把平常涉及這種主題的作品,自我審查省略不拍的那些鏡頭,毫不迴避地原汁原味拍給你看罷了。 Lars von Trier 從來就不買善良守序陣營那一套的帳,然而看到主角 Jack 從狙擊鏡望出去,有如吃雞遊戲般點放爆頭噴血倒地,擊殺的竟然是歐美影視作品最最忌諱的兒童,我想他這回真的是肆無忌憚,狂踩社會觀感底線了。他是鐵了心要在反人類這條路上摸到黑,還是這就是他眼中的人類?

這是一種看法,而且也不能說錯。不過在我看來,《傑克蓋的房子》與其說是黔驢技窮的 Lars von Trier ,再度用對話體、古典樂、以及紀錄片影格,堆砌出來的偽藝術片,它毋寧更像是這位驚世駭俗的導演,對這個社會加諸於他身上的種種批評,用一種極為犬儒的姿態提出抗辯的回憶錄。演員控訴他老是在片場把演員逼瘋,他就故意安插一段 Jack 擺弄屍體,喬出他想要的各種姿態的橋段,顯然屍體比演員聽話得多,『「愛氣鬼」再也不生氣了』;影展評審指責他同情希特勒,他索性對納粹高談闊論,反駁這些偽君子不願頌讚那些真正的行動藝術家,把各種法西斯屠殺稱之為「高貴的腐朽」;觀眾說他厭女,他乾脆弄來一批智商堪憂的蠢女人受害者,還直接說破「萬般總是男人錯」的成見讓他每次一想到就火大。「你要是衰到生下來是個男的,你生來就有罪。多不公平啊!」

你不需要喜歡 Lars von Trier ,真的不需要。我也沒有多喜歡他,甚至要說認同都覺得有些猶豫,但跟著他一路走過了這麼些年,我想我多少知道他想要用這部電影跟人們靠北什麼:所有你們指責我的自戀、虐待狂、以及沒人性,都是為了要造就「奢華的藝術」,順理成章的不得不然。 Jack 有如罹患強迫症般地殺人衝動,與其說是喪心病狂,不如說是一種藝術家追求完美的堅持——世上所有的人類在他眼中,都只是表彰藝術的素材,而那最終體現於他用這些年冰在冷凍庫裡的屍體(不也就是 Lars von Trier 這些年累積出來的作品集嗎),搭建起來的「傑克蓋的房子」,即使這房子正下方就是通往地獄的入口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描述似乎顯得 Lars von Trier 是個睥睨眾生,精心擘劃,不世出的行動藝術天才,但是從他在這個有如平行宇宙自我告解的自傳體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發現,這壓根不是他對於自己的認知。故事中那些理應表徵殺人狂無可救藥病態心理的「事件」,經常受到各種不受控的因素影響——無論是受不得人自己作死的百般嘲諷,強迫症發作逼得他不得不屢屢返回早就清理乾淨的殺人現場再三檢查,抑或好不容易把受害者鋪排成方便一彈貫穿的姿勢才發現拿錯子彈, Jack 的殺人計畫似乎總是會以某種好笑的方式凸槌。這些狀況有些是內生性的,有些是外發性的,但就是會讓他無法順利地完成他的計劃;因此在我們想像中,照說理應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冷酷無情,堅決果斷的殺人魔,更多時候卻是倉皇失措,手忙腳亂,暴躁失控,猶豫不決的可憐蟲。他是一個被上帝銃康,永遠都無法完成作品的衰小藝術家。

在通往地獄的路上, Jack 跟他的引路人隔著玻璃窗,望著一大片色調唯美的金色草地,農人們整齊劃一,同吸同吐,揮舞著鐮刀割牧草。「那是至福樂土。我們從這過不去。」引路人淡淡地撂下這麼一句話, Jack 兀自怔怔地望著那片他永遠無法企及的景致,淚水不爭氣地從眼角滑落。那片如詩如畫的金色草地,那道凝神靜心的 ASMR ,儼然是 Lars von Trier 畢生渴望達到,卻總是不知道哪裡搞錯了永遠搆不著的極致境地,而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前行,明擺著天堂無路卻執意孤注一擲,最終毫不意外地讓自己卡在進退維谷的尷尬中,然後失足墜落無盡深淵。這就是 Lars von Trier (到目前為止)對自己的最終評價,而我難免要想不知道什麼時候,要輪到我站在玻璃窗邊,望著至福樂土潸然淚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