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曾經發生過⋯⋯——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4x10 "Revelations", 4x11 "Sometimes a Great Notion"

如果你需要一個「反高潮」的戲劇教材，大概很難找到比這兩集更適合的素材了。「尋找一個叫做地球的家園」，一直都是貫穿 BSG 整個故事的骨幹，無論你對於這個高懸在片頭的理念有什麼預期，它總是一個劇情推衍的大方向。你我其實都不確定這群人最終會不會找到地球，畢竟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甚至無疾而終的爛尾戲碼，我們也見過很多了；但他們今天不但真的找到了地球，而且還是跟宿敵 Cylon 大和解，手牽手一同抵達目的地。這故事一副今天就要落幕的態勢，大夥兒篳路藍縷，苦盡甘來，百萬光年的長征即將在此劃下句點，人類文明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

⋯⋯然後上帝丟給你這個有夠 Andrei Tarkovsky 的超級長鏡頭，搖攝的景框一個個帶過所有在這故事裡還算有點份量，但此刻全都被眼前景像懾得默然無語的人物——灰壓壓毫無生機的天空，凜冽刺骨的海風，殘破頹圮的物質文明。「⋯⋯地球。」 Roslin 是唯一從嘴角擠出這兩個字來的人，而在這受盡折難的旅程終點等待著他們的，是宛若《浩劫餘生》 (Planet of the Apes) 結尾般的絕望。神作，真他娘的神作。

這兩集扎扎實實交代了不少 BSG 的「神話」，但是著實不簡單的是，在劇情如此關鍵的當口，這依然是個十分著重於角色刻畫的劇本。他們以華麗的作戰救出來的 D'Anna ，非常合乎理性地扣住了她船上的人類當人質，要求交換潛伏在人類艦隊裡的那四位「最後五人」。先前早就擁抱了「當個 Cylon 也挺好」這個想法的 Tory ，毫不意外地馬上想辦法加入了她的同胞，但是真正的亮點卻是 Tigh 的抉擇——當 D'Anna 開始處決人質，對人類方施加壓力時， Tigh 走進 Adama 的辦公室，向他坦承自己的真實身份，要他把自己抓起來當談判籌碼。噢，這作風實在是有夠 Saul Tigh 的，我都忍不住要為他肅然起敬了。 |>

然而這大公無私的男子漢舉止，卻無比刺痛了 Adama ——他認識 30 年的鐵桿兄弟竟然是個 Cylon ，他從不相信的眾神對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而這個理應不共戴天的敵人，現在還以一副自我犧牲的高貴情操，逼著他把自己押到氣閘口去談判，談不成就真的要把他沖出去。 Adama 完全崩潰了，他砸爛了自己的艙房，癱軟在地上哭嚎，「我殺不了那王八蛋！」那份深沉的錐心之痛，也實在是有夠 William Adama 的，我都忍不住要為他潸然落淚了。 QQ

這個差一步就要搞到不可收拾的僵持局面，最後以某種 deus ex machina 的方式解決—— Starbuck 及時參透她的戰機收到的神祕訊號來自地球，代替崩潰的 Adama 接管局面的 Apollo 決定跟對方分享情報，邀請他們一道前往地球。

「我們大可丟下你們，一走了之，但這麼一來就又會製造衝突，再一次陷入僵局。」
「這以前發生過⋯⋯」
「⋯⋯但不需要再發生一次。」

Apollo 跟 D'Anna 一握為笑泯恩仇的歷史性畫面，真的有一種感動人的力量。這一路上死了這麼多人，受了這麼多苦，他們總算可以開始信任彼此，攜手揭開族群共生的新篇章，我幾乎都要買單了⋯⋯

「好極了，我們用一個被核爆的文明，換來了另一個。」

這顆一片死寂，讓人情何以堪的「地球」，多的是「你可能不會喜歡你發現的事」（嗯，這句台詞也是從《浩劫餘生》原封不動抄過來的）。面對一整片等著她說點什麼的民眾， Roslin 只能張口結舌，因為她要怎麼跟大家說，傳說中離開 Kobol 來到地球定居，理應成為他們這批難民最後救贖的「第十三部族」，竟然是不見容於人類文明的人型 Cylon ？而他們在地球上過著跟人類沒有兩樣的生活，最後的下場是跟十二殖民地的人類一樣，被自己做出來的機器 Cylon 用核彈炸了個雞犬不留？ Roslin 把那本誤會大了的神諭書燒了，對人生的想望連同她的癌症一起放棄治療。「當初 Cylon 發動攻擊時，你應該要留下來戰鬥到最後，因為我錯了，這一切都錯了。所有相信我，跟隨我的人，他們都死定了。」

地球這根「棍子上的胡蘿蔔」，是當初 Adama 為了鼓舞艦隊士氣，隨手抓來高張的大旗。如今當他發現這根胡蘿蔔不但軟爛難嚥，而且還有劇毒，硬漢如他也只能被讓眾人失望的挫敗感徹底擊倒，裝腔作勢故意去激怒他相知最深的 Tigh ，期望他一氣之下抓起槍來，讓他從這天大的玩笑中解脫。然而說起天大的玩笑，對於 Tigh 他們這「最後五人」來說，份量一點也不會比較少——他們曾經在地球上生活，活生生地被核彈炸死，復活之後花了兩千年遠渡星海跑到十二殖民地去，不知為何竟遺忘了這一切，自以為是人類地過日子，直到核彈再一次丟在他們頭上。這一切曾經發生過⋯⋯而且又再度發生了。

把所有人帶到這死亡之地的是 Starbuck 。混血先知口中「死亡的先驅」一語成讖已經夠掃興了，但這跟她在地球上發現的事實相較之下，似乎又算不上什麼事：她先前早就已經死在這顆星球上，現在這個 Starbuck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麼，是誰那麼惡劣地把她送回艦隊，讓她追蹤著自己的屍體，順藤摸瓜尋到這兒來。向來言之鑿鑿一副先知架勢，老是要幫 Kara Thrace 實現她的特別宿命的 Leoben ，看到飛行員屍體上摸出來寫著 Starbuck 名字狗牌，立刻本能性地倒彈後退。「如果躺在那裡的是我，那我到底是誰？」面對 Starbuck 理所當然的質疑， Leoben 的反應真是一絕——答不上話的他，索性頭也不回，轉身逃離現場。

這一切荒唐得讓 Dee 的精神土崩瓦解。她在返航的機艙座位上不斷喃喃自語，「別放棄，別放棄，別垮掉，別垮掉⋯⋯」然後突然鎮靜了下來，敏銳的觀眾自然可以嗅到某種非常不妙的味道——她產生了某種雞蛋丟過河看破了事的覺悟，而她就是那顆雞蛋。她若無其事地幫 Helo 跟 Athena 看顧孩子，像個賢妻良母般地鼓勵 Apollo 成為引領人心的那道光，跟他煞有介事地重溫約會的快樂，容光煥發到連 Gaeta 都覺得不解，好整以暇地把她的紀念項鍊跟婚戒掛在置物櫃上——然後毫不猶豫地舉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擊發。就算你老早就猜到她好像已經放棄了人生，這個戲劇鋪排依然殺得你措手不及。

有人放棄治療，有人酗酒忘憂，有人駝鳥埋頭，有人自我了帳⋯⋯不知道你對於這份心累到極點的感受，體悟比較接近誰？對我來說最有共鳴的，是坐在海景第一排的斷垣殘壁發愣，不打算上船繼續漂泊的 D'Anna 。「這一切只會不斷、不斷、不斷地重演⋯⋯所以我要從這旋轉木馬上頭下來。你從沒想過要放棄掙扎嗎？你難道不想停止這一切嗎？」如果你看夠了各種沒有意義的蠢事反覆發生，對於重蹈覆轍的人性感到灰心，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跟著 D'Anna 一起坐在海邊，哪兒也不想去了，因為人類到哪都是一個樣。

從此之後，我的詞彙裡多了一個用 Roslin 那個語調發音的「 EARth 」——那意味著一種狗走千里吃屎，人過萬年不變，匹夫不改其志卻想開展新生活的癡心妄想，終究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這樣的「地球」無法成為任何人的救贖，人類想要從無盡輪迴的旋轉木馬上頭下來，需要的不是上帝應許的迦南地，而是真正的大破大立。然而我對人類的認識是：他們無論什麼事情，都會去找個如夢似幻的「地球」來追尋，因為這麼一來他們就不需要做出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