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 Junipero 是一個復刻 80 年代的天堂。你可以在牆上看到《粗野少年族》 (The Lost Boys) 的海報，在遊樂場看到《小精靈》 (Pac-Man) 的大型機台，耳裡聽見的是 The Bangles 的〈 Walk Like an Egyptian 〉， Robert Palmer 的〈 Addicted to Love 〉，以及 Madonna 的〈 La Isla Bonita 〉。在這個女生無論是穿著牛仔外套跟卡其短褲，抑或頂著 Janet Jackson 跟 Whitney Houston 的造型，都可以被稱之為美女（或至少不用長得像 IG 網紅才夠格叫正妹）的流金歲月，人生真是充滿希望，生活值得你樂觀以待。
80 年代真的是一段那麼值得懷念的歲月嗎？那個時代讓人們感到樂觀振奮的，主要是物質文明與娛樂文化的進展——個人電腦、家庭遊樂器、音樂 MV 、 CD 唱盤。如果你把著眼點放在比較嚴肅的政經層面，除了蒸蒸日上的經濟大牛市以外，80 年代的仗沒有少打，人沒有少死，這世界跟往常一樣亂糟糟，並沒有特別糟糕，也稱不上特別美好。那為什麼現在似乎有一股格外懷念 80 年代的風向呢？答案很簡單：因為人們總是懷念他們年少輕狂，有夢最美，未來充滿著各種未知未定可能性的那段時光，而對於如今成為社會中流砥柱，年齡約莫三四十歲，有錢有閒又有興致在 Netflix 上頭追劇的青壯年人口來說，那段歲月正好就是 80 年代。你還記得在大約三十年前，那時候（約莫三四十歲的）人們心目中的「黃金年代」是 60 年代嗎？而現在還剩下多少人在懷念夜上海的風華呢？
就這點來說， "San Junipero" 的兩位主角如此熱衷 80 年代風情，這個人設仔細想想有些牽強。 Kelly 已經年過 70 ，她懷念的不太可能是當時已經結婚生女，內心尚在掙扎著自己不知道放棄了人生多少精彩的 80 年代；因為車禍癱瘓在床 40 年的 Yorkie ，更是完全錯過了 80 年代，無論那再怎麼風華絕代，都不可能成為她的鄉愁源頭。她們會這麼熱愛 80 年代，是因為作者 Charlie Brooker 熱愛他的青少年時期的 80 年代，而我們這些對於日子過得去但一成不變的社畜人生，早就感到心累疲乏的人們，也很願意跟著 Charlie Brooker 一起復古。這個時代設定取悅的不是兩位主角，而是我們這些目標觀眾。
所以 San Junipero 對於兩位主角來說，與其說是 Belinda Carlisle 那首〈 Heaven Is a Place on Earth 〉描繪的人間天堂，它更像是一個終極版的《第二人生》 (Second Life) 伺服器，登入的玩家名符其實地獲得了第二條命，可以在這裡踏上她在現實人生中，未曾選擇的那條路。只不過對於 Yorkie 來說，這並不是她的第二人生，而是第一人生——她在青春正盛時車禍成了植物人，她從未擁有過一個有意義的現實人生， San Junipero 代表的是她被剝奪的一輩子，她理所當然地要在這裡盡情體驗生活。她完全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不想要在這天賜的第二人生裡頭永久登入，恣意開展人生的各種可能性。
那麼 Kelly 為什麼沒有打算永遠留在 San Junipero ？起初看起來她似乎是抱持著某種「清醒的享樂主義」，很清楚地把這個復刻的 80 年代虛擬實境，界定為偶爾登入「體驗」不同人生的角色扮演遊戲就好，並沒有把遊戲當成生活的意思。直到她的「網婆」 Yorkie 死後獲得了伺服器的永久登入權，想當然爾地開口邀她也一起在這裡永浴愛河，她才說出了一段好像有點感人的個人過往：她違背自己是個同性戀的本性，跟老公結婚了 49 年，女兒在 San Junipero 問世之前過世，沒有機會留下人格副本，而她老公不願意在一個沒有女兒相伴的世界永生不死，所以她也不要。「我跟我老公結婚了 49 年，你根本無法想像，你無法理解這段婚姻的牽絆、承諾與乏味，以及渴望、歡笑、還有愛。你就是沒辦法懂！我們所犧牲的一切，花在彼此身上的歲月，你有想過要問嗎？⋯⋯我希望我能相信他已經和女兒團聚，他們倆現在在一起，可我並不相信，我相信他們跟你說的一樣，已經不在了。你就繼續高唱永生有多美好吧！你想要永遠生活在什麼都無所謂的地方嗎？那你就去吧，但我要閃了。」
Kelly 最後還是回心轉意，想說管他的，接受了 Yorkie 的邀請，在這個一切都很美好的虛擬實境裡頭，開展她們在現實人生中未曾享有的第二人生。 "San Junipero" 的初稿是一對異性戀人最後不得善終，播出的定稿則是一對同性戀人從此幸福快樂地在一起，《黑鏡》開播以來頭一遭，科技不再是浮士德的魔鬼交易，給你一丁點的好處與便利，回頭就陷你於萬劫不復。我當然不認為 Kelly 有什麼必要「死」守著老公女兒的遺憾，她在現實中該盡的人生責任都已完結，她當然有權利放手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不過你要是問我倘若有機會，會不會選擇住在 San Junipero ，我首先要問有沒有隨時可以砍帳號不玩的權利，就算有我也還要再考慮考慮。「你想要永生嗎？」向來是個哲學大哉問，我當然也曾經覺得誰不想要永生啊，有那麼多看不完的劇打不完的 game ，至少夠你宅個三五百年吧，可如今我就沒那麼篤定了。這文章做起來有點麻煩，不過現在每當我想起這個哲學命題時，腦海中首先閃過的，總是 90 年代經典影集《Ｘ檔案》 (The X-Files) 裡的這兩句對白，那裡頭多少說明了一點什麼：
「你想要永生嗎？」
「呃，要是抽繩褲重返潮流的話就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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