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5日 星期四

人生總是翻車在匪夷所思——我讀《黑天鵝效應》 (The Black Swan: The Impact of the Highly Improbable)

《黑天鵝效應》封面 「黑天鵝」這個大家耳熟能詳的名詞,近十年來在各種媒體上滿天飛,氾濫的程度都快要讓你以為天鵝本來就是黑的,那些白天鵝都只是芭雷舞者的 cosplay 。但是真正讓這個名詞聲名大噪的《黑天鵝效應》這本書,真正好生拜讀過的人恐怕不多,因為它光是那個中譯本重達 700 公克,塞不進精品肩背包的篇幅,就要先勸退一大半只靠手機閱讀文字的人。即使是對於一般有固定閱讀習慣的人,《黑天鵝效應》也不是一本輕鬆易讀的書,因為作者 Nassim Nicholas Taleb 想到哪談到哪,隨筆漫談的風格有些鬆散,又忙著舞文弄墨酸人引戰,有時候跟著他臧否那些個名頭響亮的大學者久了,會有點拉不回「剛才講到哪了」。我覺得這本書最好的閱讀方式,是五柳先生的大絕「不求甚解」,這樣既輕鬆又容易掌握重點——而且到後來你會隱約感覺到,「不求甚解」本身就有點專治黑天鵝的意思。

說到「不求甚解」,一般人對於黑天鵝的理解,大概只停留在「事前意想不到的衰小事」,非常淺薄的程度。把這個名詞發揚光大的 Taleb ,倒是開宗明義地開頭就點出黑天鵝的三大核心要素:非常稀少(但沒有你以為的那麼稀少),會造成極度衝擊(但是不一定不好),以及最要命的,人們會為它找出各種事後諸葛的解釋。不過想要理解黑天鵝,最經典的譬喻並不是以之為名的什麼黑天鵝白天鵝,而是作者福至心靈想出來的「火雞問題」,精闢到我甚至覺得乾脆把黑天鵝改稱「死火雞」未嘗不可:有一隻火雞每天都有人餵食,久而久之這隻火雞開始相信,每天都有個友善的人類來餵牠,直到感恩節前一天的下午,某件「預想不到」的事情將發生在牠身上。這隻火雞知道很多事情,但還是有那麼一丁點牠不知道的事情,而就是那「少了一點點」造成了完全不同的結果。牠從生活經驗中得出的判斷不但毫無價值,甚至產生了負價值——牠的安全感隨著人類友善餵食次數次數增加而逐漸提升,並且在危機最高的那天達到最大值!「我在海上那麼多年,從未見過一次沉船,我的船也從未沉過,更是從未碰過任何有沉船之虞的危險。」當你知道這是鐵達尼號的船長,在當上鐵達尼號船長前幾年說過的話時,你很難不開始懷疑我們每個人會不會都是火雞。

為了說明這些非常稀少但會造成極度衝擊的事件,作者提出了「平庸世界」與「極端世界」的對比概念。平庸世界是我們習以為常,也樂於相信世界是這樣運轉的生活常態,任何事情你只要觀察上一陣子,就可以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即使偶爾碰上不尋常的案例,那也影響不了大局,因為只要樣本數夠大,就沒有任何一個單一個案能夠主導整個現象,世界就算不完全公平,也只是稍微不公平一點點。然而在很多與你切身相關的層面——比方說財富、所得、點閱數、按讚數、天災嚴重程度、金融市場——這個世界卻非常極端,你觀察再久都很難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那個舞跳得沒特別好的女生演唱會開不完,那個言之無物的頻道坐擁百萬訂閱,那個學問差強人意的傢伙飛去斯德哥爾摩領獎,就只有你再怎麼用心準備表演粉絲就那幾個,再怎麼認真剪片大家就是不愛看,再怎麼學貫古今也只能當個五柳先生不慕榮利。比你優秀一點的人整碗捧走,沒比你優秀的人靠賽也能輕鬆自在,就只有你必須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因為世界不但就是那麼不公平,而且不公平地一點道理也沒有。

這個世界為什麼從平庸愈來愈趨向極端,作者把這個鍋歸咎於我們在學校裡學到,最能代表平庸世界性質的鐘型曲線:我們把常態分配奉為圭臬,不自覺地假設這就是宇宙萬物的萬有理論,但這個世界很多時候卻是個碎形,鐘形曲線上每個事件的影響程度並不一樣,它們彼此之間往往也不是相互獨立,假設都搞錯了當然會得到離譜的結果。也許是覺得讀者的數學素養可能會搞不懂什麼是碎形(我還真是不太懂),抑或是認為讀者只要能夠接受鐘型曲線並非普世價值就不一定需要搞懂它(也是啦想吹冷氣不用懂怎麼製造冷媒),作者一直到本書相當後面的章節,才詳細解說平庸世界與極端世界的數學模型。 Taleb 與靠著鐘形曲線假設揚名立萬,被奉為大師的經濟學家與金融學家的口誅筆伐,是近年來學術圈內吃瓜群眾最愛看的熱鬧之一;不過倘若你對於象牙塔裡的意氣之爭興趣索然,照著作者的建議跳過這幾個章節,倒是不影響你掌握這本書的要點。

《黑天鵝效應》真正的精髓,在於作者指出讓人們自以為已經充分掌握事情全貌的好幾種思考誤區。「雙程謬誤」 (round-trip fallacy) 經常讓人把「沒有證據顯示你有生病」跟「有證據顯示你沒有生病」兩者混為一談,結果讓你忽略了應該做的健康管理,日後確診時大吃一驚;「確認偏誤」 (confirmation bias) 讓人一直去尋找證明自己是對的證據,而這種證據往往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只要一個反證就能讓你付出重大代價;「敘事謬誤」 (narrative fallacy) 是人們很難抗拒為事情編織出一套因果關係的誘惑,但事實上同一個原因幾乎總是可以掰出兩種完全相反的結果,你會選擇掰出哪一套往往只是事後諸葛的後見之明:「戲局謬誤」 (ludic fallacy) 則是錯把平庸世界當成整個宇宙,天真地以為按照平庸世界的風險管理便可高枕無憂,卻無法想像極端世界會發生什麼匪夷所思的事(直到那件事突如其來地降臨在你頭上)。

這些個林林總總的謬誤聽得讓人頭都發暈了,不過在我看來,它們其實是用不同的角度在講同一件事,也就是「沉默證據」這個根本性的問題。淹死的教徒沒辦法從海底跳出來,告訴你禱告救不了你一命;成功者永遠有人會幫他找出一百個成功的因素,同樣具有這一百個成功因素卻失敗的人卻乏人問津;在賭城或股市一夜致富的賭徒跟你大吹大擂他的卓絕操作,跟他同樣機關算盡卻輸到脫褲的一海票輸家則是鴉雀無聲。啊,說到賭場,莊家賠錢的不確定性屬於平庸世界,機率呈現常態分配,所以他們的風險控管向來在於充分分散(招攬大量賭客,多次下注),這樣就不必擔心少數極幸運賭客所造成的衝擊。這套風險管理向來運作得極好,結果賭場實際發生過的史上前四大損失,都不是在賭桌上發生的。當你了解這幾個所造成損失超過模型計算上千倍,匪夷所思的事件內容後,你就會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真正的黑天鵝:

  1. 賭場攬客表演用的老虎,把長年飼養牠,平常甚至還睡在他臥房裡的特技演員咬成殘障。由於賭場先前只想到老虎抓狂咬傷觀眾的可能性,沒人想到牠竟會反咬主人,他們並沒有給工作人員投保。
  2. 賭場承包商在施作工程時受傷,對於賭場提供的和解條件不滿,憤而在賭場地下室埋放炸藥,企圖炸毀賭場。(差點成功)
  3. 賭場員工忘了寄出賭金收入的報稅文件,賭場必須繳交龐大罰金給國稅局,才能免於被吊銷執照。
  4. 賭場老闆女兒被綁架,賭場老闆為了籌措贖金,違反賭博法,動用放在賭場保險箱裡的錢。

如果你能接受所謂黑天鵝的中心概念——一言以敝之,就是「你不知道的遠比你知道的更為重要」——很自然地你一定會接著問:那我們該怎麼應付黑天鵝?這得要留待作者的下一本著作《反脆弱》 (Antifragile) 分解了,不過本書還是有稍微預告一下:既然黑天鵝的本質是無法預測,與其天真地企圖掌握黑天鵝發生的機率(你掌握不了的),還不如把重點放在黑天鵝發生的結果(這通常可以事先確知),準備好適應黑天鵝,這樣你不但可以把黑天鵝帶來的傷害降到最低,甚至有機會從中獲益。其實這也稱不上是多麼了不起的劃時代創見,預防勝於治療人人都會講,未雨綢繆勝過亡羊補牢的道理也不難懂(這如今有個響亮但已經臭掉的用語:超前部署),但我們真做得到嗎?想想作者所舉出的思想實驗:倘若有一名真知灼見的國會議員,在 911 事件之前推動法案,要求飛機駕駛艙要鎖上防彈門,他會防止 911 事件發生,但不會有人為他設立雕像,不會有人在他的墓碑上寫下「OOO,避免 911 事件功在社稷」,而是選民因為他出台這麼樣一個既擾民又浪費錢的恐龍法案,下一屆選舉就把他趕出國會山莊了,他最終落得鬱鬱而終,死前對自己這一輩子的印象是一事無成。真正的超前部署,從來就不會得到這個淺碟社會應有的讚許,而我對於這種空谷跫音已經很習慣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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