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嗜看中國歷史劇, 90 年代後期迄今差不多都有跟到的央視大作中,《東周列國‧春秋篇》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它的特殊有部分原因,在於春秋故事也許是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總是或多或少帶著神話味:在周宣王殉葬典禮中逃跑的馬,化身為褒姒回來傾國復仇;賭誓不及黃泉毋相見的鄭莊公,掘地見母的偷吃步也很有神話風;至於奧林匹亞眾神最喜歡的亂倫,從哥愛妹妹愛哥的簡易版,到娶了老爸侍妾生下兒子,再娶了兒媳婦生下不知道該算兒子還是孫子的後代這種複雜版,更是屢見不鮮。《東周列國‧春秋篇》用一種近乎邪典電影的場面調度,把這些個匪夷所思的暴力、情色、詭譎與執拗,伴隨著古意盎然的編鐘雅樂,蝕刻在觀眾的記憶皮層裡頭。它始終給你一種難以名狀的異樣感,卻又說不出地熟悉。
春秋故事的年代,其實也不是那麼久遠,所以除了那份既異樣又熟悉的神話味以外,更濃厚的是以我們比較能夠理解,卻鮮少會做到那麼極致的行動邏輯,驅策人們作為的傳奇味。昏庸的君主只要善待你那麼一次,你就願意為他替身受死;無論是要拍老闆馬屁還是要跟老闆共體時艱,都可以用割肉熬湯的方式表現;房子車子什麼子都沒有的中年男人,會一連遇見三位深明大義的女子,不惜身死也要成就夫君偉業。《東周列國‧春秋篇》用一種蕩氣迴腸的戲劇鋪排,把那些個史詩般的質樸、堅毅、蒼涼與決絕,就著意韵深長的娓娓旁白,滲透到觀眾的感性迴路當中。它不斷讓你站在後設全知的史籍觀點,卻又對箇中的浪漫感同身受。
神話也好,傳奇也罷,《東周列國‧春秋篇》講述的全是道道地地的歷史故事。嚴格來說,它改編的既非《左傳》亦非《國語》,而是創作於明末的歷史演義《東周列國志》;不過由於《東周列國志》忠於史實的程度非常高,透過它的架構管窺春秋三百年的樣貌,對於歷史的認知也不會離譜到哪裡去。《東周列國‧春秋篇》區區 30 集的篇幅,要比照洋洋灑灑 84 集的電視劇《三國演義》那樣道盡古今多少事,自然是緣木求魚,因此它改採用獨立單元劇的體裁,以春秋五霸為主軸,點綴幾個人們耳熟能詳的典故軼事,把春秋的面貌採樣呈現在觀眾眼前。這當然就造成了歷史人物來來去去,登了台演齣戲然後又匆匆下台一鞠躬的現象,不過我想在白駒過隙的歷史洪流中,浪花淘盡英雄的滄桑感,本來就是一種必然。
在製作水平上面,《東周列國‧春秋篇》可說是一絕,不過與耗費鉅資勞師動眾,力求恢弘壯闊的《三國演義》不同,《東周列國‧春秋篇》走的是小而美的精緻路線,對於還原春秋時代的原汁原味,講究到令人髮指的程度(這是一種讚譽)。舉凡服飾器物、樓宇廳室,宛若青銅時代晚期的虛擬實境,絕不是那些弄些漢服清宮,就要呼攏你這是三代遺風的廉價古裝劇可比;各種春秋特有的風情同樣令人目不暇給,周王喪禮的殉葬場面既隆重又詭異,處決公子糾用落下的秤鉈壓成肉泥毫不囉唆,晉獻公的連山歸藏周易占卜大全,這部劇總是三不五時會出現讓你大開眼界的東西。當我看到連京觀這種駭人聽聞的玩意,都栩栩如生地如實在電視上堆給你看時,毛骨悚然的那麼一瞬間,對於劇組的講究只有佩服的份。
在如此給力的製作水平支撐之下,《東周列國‧春秋篇》惟妙惟肖地雕塑出那些個歷史人物的鮮活樣貌。這部劇的棚內戲有很濃厚的舞台劇味道,觀眾甚至可以清楚聽到演員在舞台上走位踏出來的空心聲響,以及現場收音特有的音場效果,但他們還真的像我們認識的舞台劇演員那般,把這些人物的性格呈現得稜角分明。春秋貴族以詩言志,這部劇也有好幾段在酒席間或兩軍陣前吟詩應答的橋段,這不但在其他完全「白話化」的古裝劇中看不到,也更進一步形塑出春秋人物的古風。但是這些人物的喜怒悲歡,愛恨情仇,並沒有因為舞台劇形式的表演風格,或是詩歌體裁的古板文言,而受到不合時宜的妨礙抑制。我們沒有人知道這些距今已經太過遙遠的歷史人物,應該要有什麼樣子的氣質行誼,但我們寧願相信,他們就如同這部戲描繪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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