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7日 星期六

寧可信其真的草原英雄傳——電視劇《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劇照

在以漢族正朔(清宮劇除外,但他們也是高度漢化的政權)為敘事本位的海量中國歷史劇中,這部由內蒙古集團企業出資拍攝的《成吉思汗》,有著獨樹一格的風格。這部劇有一望無際的青蔥草原,有廣闊無垠的黃沙大漠,有塵埃漫天的殺伐戰陣,有慘烈殘酷的炎上攻城。演出大量啟用蒙古族、維吾爾族、以及其他中亞人種的素人演員,原汁原味的輪廓體型看著就充滿說服力;服裝佈景也都力求時空重現,該邋遢就邋遢,該粗質就粗質,蒙古大帳樸實寬敞,乃蠻宮廷精雕細琢,花剌子模的伊斯蘭舞蹈頗有異國商女之悲。更甭論雖然是用大把銀子堆出來,但是不落賣弄場面俗套的戰爭場面,奔放不羈的跑馬長鏡頭看得身心舒暢,豪氣干雲的銳士衝鋒令人血脈賁張。它雖然不是央視年度大戲,卻拍出了不亞於央視製作的氣場。

這部劇裡的人們說話使用大量比喻,鮮活直白的修辭風格相當新穎有趣。他們罵你愚蠢,「你脖子上長的是牛頭嗎?」;他們嫌你沒用,「你腰間掛的(馬刀)是樹枝嗎?」;他們罵人虛偽,「羊戴了帽子就可以裝做人嗎?」;他們嫌人膨風,「驕傲得像多長了隻角的公山羊似的」。即使他們在討論嚴肅的議題時,依舊是用各種契合草原生活經驗的譬喻來陳述,嘲笑一個人無能庸碌,「野獸能夠在他面前橫越,老鼠也敢在他身後穿行」;批評一個人嬌生慣養,「從小生長在深宮裡,從沒去過放養牛犢的牧場,從沒離開過孕婦撒尿的地方」;蔑視一個人貪財如命,「只要是有理智的人,連一隻羊也不會交給他看管」。這些反映善惡分明,恩仇必報正義觀的對白,據說就是那個時代的蒙古人說話的方式,而我沒有什麼理由不相信。

站在這些蒙古人的頂端,這部劇的主角成吉思汗,正義觀沒有比他人高明,氣度也並非總是那麼恢宏大度。為什麼這個內蒙古出資的劇組,沒有給自家先祖擦脂抹粉一番呢?他們在完結篇末尾是這樣說的:「對於這個偉大人物的千秋功罪,史學家已給予科學的評估,而本劇想介紹給觀眾的成吉思汗,是同凡人一樣,具有七情六欲 ,集崇高和平凡、英明和失誤、成功和遺憾於一身的一代天驕。」的確,這位無論在什麼時代評價都是毀譽參半,而對於不願接受人類這個物種就是喜歡同類相殘事實的人們來說,說他毀譽參半恐怕還算是客氣的歷史人物,在這部劇裡確實被刻畫成一個有血有肉的血性男兒。他對於能夠崇高地予以可敬的敵人寬恕,也會像平凡人那般對於仇人睚眥必報;他具有審時度勢的英明睿智,也有縱情逞兇的凡俗失誤;他有縱橫天下的豐功偉業,也有私情領域的遺憾懊悔。

面對這麼一個「人性化」的成吉思汗影劇形象,我們很自然地會想要問:歷史上的鐵木真,真的是如此這般的一個人嗎?答案是,除了《蒙古秘史》有記載的部分以外,我們不可能知道鐵木真是個什麼樣的人。事實上正是因為有《蒙古秘史》這部書的存在,我們反而知道這部劇在哪些地方對史實做了編修,比方說本劇開場鐵木真的母親被搶婚,明明是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當年搶了人家的未婚妻,在劇中卻被編派成也速該被對頭冒名搶婚,碰巧本尊路過英雄救美,成就了一番美事。編劇之所以要把幾近是公認,在當時也算是「草原上的規矩」的這段史實改寫,自然是因為這劇要在中國內地播放,搶婚這事不符合漢族儒學的道德判準。倘若連這不干鐵木真本人的事,都要顧慮目標觀眾的認知,你又哪來的信心認為編劇不會在其他更加關鍵處,進行程度更大的和諧遮醜?

你若帶著這份懷疑,《成吉思汗》那些個讓人覺得正直大氣的人物雕塑,就會顯得益發可疑。觀眾會再三看到成吉思汗對於可敬之敵流露的惜才之情,以及他對於照說應當屠戮殆盡的敵國百姓,偶爾會展現出來的寬宥饒恕;至於兵燹所到之處的遍野白骨,血流成河的屠城慘狀,則總是在幾個部屬三言兩語的慨嘆中輕輕帶過,從沒有駭人聽聞的影像跳出來嚇壞觀眾。有那麼好幾次他都要殺個雞犬不留了,但這時就會有個犯顏直諫的人論之以理,而他怒歸怒卻總能從善如流。這自然是目標觀眾所樂見的英雄品格,不過這齣逆耳忠言懸崖勒馬的帝王形象,不是李世民跑錯棚了吧,但這部劇卻似乎有意思偷渡一點印象過來。

要求戲劇完全忠於史實的「本格派」歷史迷,對於這位經過漢族儒家價值塗抹過的成吉思汗,自然會覺得十分感冒,難以下嚥。我對於歷史劇搞些適度的修正主義,倒是沒有太大的意見,除了戲劇效果多少要顧以外,最主要是我對於 100% 還原歷史人物面貌,究竟有多大意義持保留意見——一個性格扁平,所到之處滅國亡種的殺人魔王,有什麼值得你我觀賞借鏡之處呢?更何況那也只是史料有所記載的部分真實,那麼絕大多數未列史冊的那些真實,又要怎麼衡量呢?《成吉思汗》這部劇所呈現,這位有血有肉,有情有義,喜怒悲顏不假辭色的鐵木真,距離史冊上那位深沉大略,鐵石心腸的鐵木真有些遙遠,但距離真正存在於世上的那位鐵木真,說不定還更近乎些。

(最後修訂日期: 2021.07.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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