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固定在看中華職棒，差不多是這兩年的事。我媽路過晚上經常是擺著賽事轉播的電視機，偶爾會問我支持的是哪一隊。這是個好問題，因為我每次看球，內心似乎都在上演某種小劇場，在尋找該幫哪一隊加油。我也想過要不就別這麼辛苦了，單純欣賞球技不好嗎，不過如果是這樣想的話，那我在看的應該是日職甚至 MLB ，而不是每每把歡樂鯨的賽事當成綜藝節目來笑。台灣技不如人的東西多如牛毛，中華職棒更是沒什麼好拿出去跟人比的，我會在明明有更高水準選擇的情況下遷就中職，唯一的理由就是「家鄉偏誤」——自家的孩子再醜還是自家人，中職再怎麼土炮，依然是「我們的」職業棒球。
由於人類基因裡頭不選邊站就無法沉浸的缺陷，我習慣性地在看球時要在內心幫某一邊加油。這一邊通常是兄弟象，這經驗對我來說倒是挺新鮮的，因為我的偏好鮮少跟主流多數站在同一邊，但我自認這個選擇相當順理成章——兄弟象雖然沒有什麼讓迷妹忍不住尖叫的大球星，但是整支球隊的團體感卻很好，場上場邊經常會出現一些溫暖有趣的小互動。更重要的是，這支球隊每個球員上場，從來沒有任何人會在任何時候，讓你覺得他們在擺爛；偶爾會恍神，但從不散漫。因為他們總是認真在打球，他們的對手也會受到激發，不時發揮出超出他們平日水準的潛力，讓賽事的可看性提升一個檔次。當你發現精彩的賽事往往都有某一隊固定參與時，成為他們的半個球迷也是很自然的事吧？
不過我終究只算是半個象迷。看著他們在今年例行賽最後一週為了晉級，傷兵們一個個拖出來代打，我不禁覺得這樣還要去打總冠軍賽好可憐，雖然想要力拼史無前例四連霸的執念令人動容，不過偶爾也讓別人有機會玩玩嘛，把傷養好，來日方長。於是我在內心悄悄地換坐到他們對面的加油區，也如願地讓他們提前放寒假。
我這半個象迷平日支持的隊伍沒能晉級，但還是有打算看總冠軍賽，那麼在我內心該坐在一壘還是三壘的觀眾席呢？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然權且充當半個牛迷好了，興農牛裡面有幾個我還蠻欣賞的球員，但是當我發現他們也都進了傷兵名單，冠軍戰應該上不了場之後，這支球隊其他不得我心的特色，就開始壓過原先的好感：粗獷爭勝的美式球風，得意忘形的順風球性，給自己打氣比為隊友加油奮力的個人主義，愛踩象迷但自己格調也沒多高的大學男舍牛迷，經營半吊子的球團，以及企業形象說多差就有多差的母公司。於是我撇了撇嘴，決定站到對面那個溫吞地難以激起支持熱情的統一獅那裡，半溫不火地看著這雞肋般的總冠軍賽。
諷刺的是，當我勉為其難支持的貧打獅，總算有一次拿出他們應有的水準，把對手逼到淘汰邊緣時，反而把我又推回到牛隊的加油區，因為退無可退的牛隊終於拿出了媲美象隊的拼戰精神，開始讓比賽有那麼一點味道。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一些訴諸悲壯情懷的狗血傳說，開始在討論區裡蔓延：曾華偉要上街買一條新的韌帶，換掉他那條斷掉的上場拼戰；自己也有腿傷的陽建福，放話說要幫曾華偉帶跑；一直被球迷看扁的何紀賢人爭一口氣，燃燒小宇宙投了場生涯代表作；就連照說只是來異鄉混口飯吃的洋將勇壯，也毫無怨言地貢獻嚴重超出使用說明書範圍的投球局數。看到這支宛如被兄弟魂暫時附身的牛隊，我也不管會不會被當成跟那些沒品的男舍牛迷同一掛了，索性讓自己暫時成為全職的牛迷，沉浸在絕地求勝的浪漫中。
當然我心裡很明白，他們會突然這麼拼命，跟大老闆放話的那句「再不拿冠軍，球隊就解散」有關；而即使我對於出錢贊助職業運動，並不是出於愛而是商業考量的動機，感到不是很欣賞，但人家橫豎是出了錢在養球隊，人家不玩了一大批人就得回家吃自己。用心經營有目共睹的統一獅球團，沒能拿到應得的冠軍是有點不好意思，但體質不佳的中華職棒，禁不起再少一隊。興農牛需要這座金盃。我們這些看球的也需要這座金盃。
於是在總冠軍賽第六戰，我第一次完全以一個牛迷的心情，在心裡拿起草綠色加油棒，幫興農牛加油。
直到我看到黃平洋上場的那一刻。
那個轉生為陽建福的黃平洋。
我覺得我幫興農牛這種球隊加油，簡直是與虎謀皮。
我不想聽到什麼阿福腿傷沒有大礙，上去撐個場面還行的藉口，腿傷沒有大礙會需要用到腕力傳球嗎？我不想聽到什麼阿福求勝心切，自動請纓的託辭，他球員可以年輕氣盛，你教練團就沒有肩膀，扛不住短空長多的壓力？我更不想聽到什麼「我們沒有明天」，所以就可以胡亂調度的悲情論調，人家味全龍三連霸又怎麼了，魏大老闆一句話還不是就謝謝收看，不是真心要經營棒球的企業主，再怎麼委曲求全都是白搭，到頭來舞台橫豎保不住，賠上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健康跟未來性。
我是真心想幫這批球員加油，他們認真的樣子自然帥氣，他們燃燒的鬥志當然感人，他們「就差一座總冠軍」的缺憾真的是很沉重。但我畢竟是個就連象迷也只能當半個的偽球迷，我總覺得有比一時的激情與歡欣更要緊的事，比方說聽起來高大上的永續經營之類的，但台灣卻到處都是興農牛球團這種殺雞取卵，短多長空的操作。這些年我著實受夠了台灣什麼都要搞燃燒自我犧牲小我，還自以為有悲壯美的偏鋒，中規中矩的正派經營不合時宜了嗎？
你看見黃平洋了嗎？
你還想一直看見黃平洋嗎？
如果你跟我一樣，心疼阿福一跛一跛地步上投手丘，你應該要希望貧打獅的棒子們把阿福打爆，讓那些個短視近利，拿選手生命交換冠軍獎盃的興農球團了解到，浮士德的交易是做不得的。今晚讓我們一起為統一獅加油，但不是為了 7-11 會打折的小恩小惠，看球可以看的是明天八折，也可以是台灣棒球的十年大運。這是阻止蔡仲南變成下一個黃平洋，陽建福變成下一個蔡仲南，以及下一個不知道誰變成下一個陽建福，最根本的辦法——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黃平洋既不是第一個陽建福，陽建福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黃平洋。
這又是十多年前的一篇牢騷，後來我就不太看中職了，沒有等到被簽賭案傷了心。
回覆刪除順手翻查了翻這十幾年的後續。興農牛當年跟次年完成了二連霸，但從此當了十年爛隊，不但跟總冠軍無緣，甚至也只有兩次擠進總冠軍戰。中職後來由經營口碑不錯的統一跟 LaNew 球團輪流稱霸，土法治理的兄弟象一直保持著不錯的挑戰者姿態，但也沒能再重現早年的王朝光輝。最悲情的莫過於這篇牢騷的苦主陽建福，就在這一年壯烈出戰為牛隊掙下不被解散的冠軍獎盃之後，被操壞的手臂再也調不回原先的水準，起起伏伏掙扎了好些年，最後被球團無情釋出，甚至連場像樣的引退賽也沒幫他辦。
有些事情當下看不明白，只要放得夠久，時間自會證明一切。但是對當事人來說，卻是白駒過隙，再也沒機會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