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是否聽說過切・格拉瓦這個名字,你一定見過他的照片,那張由 Alberto Korda 拍攝,被印在無數T恤上頭,堅毅不拔的孤高面容。這張臉自此成為永垂不朽的革命圖騰,是喚醒有志青年的精神導師,是加入左派俱樂部必先崇拜的閃耀巨星。倘若你沒有任何一件印著切・格拉瓦大頭的商品,不要跟我說你有多麼關心社會正義——人家可是為了不朽的無產階級革命,被資本家的爪牙在窮鄉僻壤的破敗校舍處決了耶,你不花個 190 買張海報貼起來,還算是個有良心的知識份子嗎?
時至今日,我們對於切・格拉瓦的印象,幾乎都是那張降解成黑白色塊,融在T恤胸口,高掛在臥室牆上,賴以明志的臉孔。但我們有多少人看過,或是看過之後還記得, Alberto Korda 原先拍攝的那張照片長什麼樣子呢?大多數世人心目中的切・格拉瓦,是那個頭戴星徽貝雷帽,活在二次元世界裡的普普風革命偶像;至於 Alberto Korda 那張用萊卡 M2 相機跟柯達 Plus-X 底片拍攝,栩栩如生的肖像照,則是找來一個「還原度超高」的真人 coser ,照著二次元偶像的經典形象擺個樣子。能夠讓文青高潮的,並不是切・格拉瓦想要引領的社會階級翻轉理念,而是看起來粗獷得有夠性感的某個傢伙,在很久以前不知道什麼地方拍下的酷炫照片。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時代》雜誌在 1999 年,製作〈時代100人:本世紀最重要的人物〉專題時,切・格拉瓦並不是跟胡志明、金恩博士、以及戈巴契夫等人一起,名列「領袖與革命家」,而是跟李小龍、拳王阿里、以及瑪麗蓮・夢露等人一道,被歸類在「英雄與時代象徵」——在《時代》雜誌的編輯眼中,就連在天安門驚鴻一瞥的「坦克人」,都比實際握著槍桿子顛覆政權的切・格拉瓦,更像是個革命家。你當然可以質疑《時代》雜誌編輯台的評判依據,不過這至少闡述了一種觀點:在世人眼中,切・格拉瓦與其說是位實踐政治信念的革命家,他毋寧更貼近於偶像崇拜的文化圖騰。他無所不在,在馬克杯上凝視著你,在鑰匙圈中叮噹作響,在搖滾歌曲裡刷存在感;他是一則有如神話般的傳說,而那位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卻被這神格化的流行形象吞噬無蹤。人們膜拜這位在他們出生之前,早就已經壯烈成仁的英勇游擊隊員,對他其人其事與畢生職志,卻只有吉光片羽的了解。
窺見真實的切・格拉瓦?
那麼你我能夠從這部《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窺見真實的切・格拉瓦嗎?畢竟這部電影的文本,幾乎是完全取材自切‧格拉瓦親筆撰寫的旅行日誌,以及與他同行的快樂夥伴 Alberto Granado 撰寫的《拉美隨車行》 (Con el Che por America Latina) ,還找來尚在人間的 Granado 本人,跟著劇組重跑當年的熱血環美路線,指點迷津拾漏補遺了,總頂得住「原汁原味」的評價了吧?飾演切‧格拉瓦的「墨西哥梁朝偉」 Gael García Bernal ,更是下足了詮釋傳奇人物的準備工夫,他參考了每一本能夠找到的切‧格拉瓦傳記,飛到古巴去跟他家人進行訪談,不時徵詢 Granado 的意見,甚至為了更能夠融入角色,還閱讀了馬克思、聶魯達、以及古巴國家英雄 José Martí 的著作,進行思想上的內化洗禮。入戲做到這種程度,你還能夠質疑如此這般呈現出來的,不是那位確實行走於人間世,如假包換的切‧格拉瓦嗎?
然而倘若我們把主人翁的名字先遮起來,再把原文片名裡頭沒有的「革命前夕」云云給劃掉,這部電影乍看之下,跟切・格拉瓦似乎沒什麼干係,反倒是像極了國家地理頻道贊助拍攝的環南美企劃偽紀錄片。從素有南美巴黎之稱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發,先到親英派女友家裡的莊園豪宅過個水,然後攀越雄奇風勁的安地斯山,路經殖民風格的港灣城市,行走於空曠無機的阿塔卡瑪沙漠,在輝煌不再的馬丘比丘遺跡發思古之幽情,最後勇渡遼闊的亞馬遜河,完成這場一期一會的人生壯遊。這些風景轉換確實讓觀眾目不暇給,然而它們跟我們進電影院,預期要看到的中心思想,似乎有些不著邊際。
有句話說「最美麗的風景是人」,主角們沿途確實也邂逅了一些人物,比方說讓他們借住一宿,諱疾忌醫的農場主人;好心幫他們修車的車行老闆,與他寂寞難耐的曖昧人妻;打零工餬口的印第安原住民,與刻薄兇惡的礦場工頭;仁心仁術贊助他們旅途,閒暇娛樂卻是寫三流小說的名醫;與世隔絕的痲瘋村住民,以及居住在對岸照料他們的醫護志工。這一路上光風霽月,天地任遊,三不五時翻車犁田卻從來沒受過什麼重傷,靠著三寸不爛之舌也都能混吃混宿,萍水相逢的桃花更是沒少過;然而以一部內心成長蛻變的公路電影,我總覺得這部作品的調性,有點太過雲淡風輕了。雖說這部電影是在交代切・格拉瓦成為革命家之前的故事,愛與正義的火苗才剛在他內心萌發,一切都顯得既朦朧又迷離,似乎也是再自然不過,但是那個「因為是切・格拉瓦啊」,所以觀眾就會自己腦補所有敘事不足之處的問題依舊存在,而編劇 José Rivera 好像也打算就這麼方便地讓觀眾越俎代庖了。
這部電影從年少輕狂的恣意壯遊,轉為狂狷覺醒的社會關懷轉折點,是主角們偶遇一對被邪惡資本家驅離家園的夫婦,身為共產黨的他們還得一路躲避警察抓捕,跑到礦山應徵臨時工,「那裡的工作比較危險,他們才不在乎你是什麼黨派。」眼見耳聞善良純樸的當地住民,如何蒙受各種政治壓迫與經濟不平等,一股認知上的不協調在主角心中滋長,身為觀眾的你我也很自然地跟著義憤填膺了起來;但是他實踐這股義憤填膺的方式,卻是隔天跑去給拉伕工頭的車子丟擲石塊,這股正義感似乎有點任性撒潑。
是仁慈的暴君,還是暴虐的英雄?
對於沒有認真去了解過切・格拉瓦政治哲學的人們來說,這位對著資本家走狗丟擲石塊的熱血大學生,是個非常符合文青想像,接地氣的革命英雄,殊不知他跟他的革命戰友卡斯楚一樣,其實是個偽裝成共產黨的右派。他確實熱愛人民,但他並不怎麼熱愛人民的言論自由、異議自由、以及公民自由;他骨子裡既專制又壓迫,對於社會應該如何不該如何,自有一套菁英主義的理想認知,而你該做的就只是跟隨著他超人的腳步過活。然而如此這般的切・格拉瓦,卻不曾出現在任何流行論述中,因為人們愛的是那個印在T恤跟馬克杯上,活在人們夢幻跟想像中的階級革命偶像,而不是在悼念大會上遠眺講台,思索著該把哪些反動份子從牢裡拉出來處決的社會主義酷吏。
把人生的各種複雜與瑕疵抹去,似乎是任何領域的偶像無從擺脫的既定命運,商品化的切・格拉瓦是如此,《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亦然。這部電影表面上在緬懷頌讚一位英年早逝的革命英雄,實則是對白左價值獻媚的文化扁平,滿足那些寧願把心目中的革命先覺理想化,也不願意下工夫去認識他們真實面貌的文青,甚至只是吸引到一些覺得假日看部西班牙語片好像很酷,還可以假裝自己很有進步意識的社會正義戰士。我好像把在光點電影院票口大排長龍的藝術電影咖給得罪光了,而且也間接婊到了在最後一場次的最後一刻,買到最後一張票的我自己;不過轉念一想,我能夠在在最後一場次的最後一刻買到最後一張票,不就意味著全台北的左派份子,也就這麼些人了,這裡頭還不知道混進了多少覺得假扮成左派很潮的布爾喬亞哩!以《中央車站》 (Central do Brasil) 揚名影壇的導演 Walter Salles ,再一次拍出了有口皆碑的感人作品,然而是不是只有我偷偷地覺得,他不過是把同一盆狗血換個角度,灑得觀眾腦內高潮而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