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個屁）——電影《他們不再老去》 (They Shall Not Grow Old) (2018)

把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戰百年紀錄片，交給拍出《魔戒電影三部曲》 (The Lord of the Rings trilogy) 跟《哈比人三部曲》 (The Hobbit trilogy) 的導演，他會拍出什麼樣的作品呢？你以為應該會是一部善用現代特效黑科技，刻畫當年戰場風情的磅礴史詩巨作吧，沒想到 Peter Jackson 並沒有落入「在手拿鐵鎚的人眼中，什麼東西都是釘子」的窠臼，他採用一套非常簡單平實，但一點也不容易的拍攝策略：運用現代影音技術還原現場，然後完全讓當事人自己娓娓道來，不掺半點他個人的主觀意見。

當然這話是說得有點絕對了， Peter Jackson 拿到的是 600 小時的老兵訪談錄音檔，以及 100 小時的一手影像，要把哪些素材揀選出來，剪輯編排成這部 99 分鐘的紀錄片，這過程本身就有主觀成分。但是他對於這部紀錄片要怎麼拍，顯然是有認真思考過的，他用老兵的訪談口述作為敘事骨幹，卻瀝去了幾乎所有的特定性——在這部戰爭紀錄片裡，沒有名字，沒有事件，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沒有關乎某個人事時地物的旁白評述，就只有一群打過所謂世界大戰的大頭兵，對於當兵打仗這檔事的集體記憶，而那甚至也稱不上有多麼準確，因為我們都知道人們的記憶有多麼不牢靠。

但那正是導演想要讓觀眾共感的東西——在一戰當個蹲壕溝的大頭兵，是一段什麼樣的人生體驗。於是我們發現所謂的英軍戰士，有許多是不過十幾歲出頭的青少年，對於戰爭的認知既天真又輕率，覺得大英帝國一定贏，這仗打一打就能衣錦還鄉，抱著人生不容錯過這段的夏令營心情入伍受訓。然而當他們抵達前線，原本是黑白片的畫面反而經過加工「還原」成彩色，因為 Peter Jackson 覺得當年他們親身經歷的戰場風情，本來就是彩色的，他們眼中的世界也不是黑白紀錄片。「我想要穿越時間的迷霧，把這些人拉到現代，讓他們再次活靈活現，而不是被當成古早檔案影片裡，像是卓別林在演默劇那樣的人物。」

這批大頭兵抵達的，是沒有人能夠想見，最悲慘的前線。一戰是唯一一場用各種劃時代的新式武器，卻用舊時代的思維跟策略打仗的大規模戰爭，這種錯誤的時代組合，造就了人類史上最殘酷血腥的戰爭形式。就連但丁在《神曲》 (Divina Commedia) 裡頭描繪的地獄，恐怕也比壕溝戰來得人道些——平時蹲壕溝時，躺在溼答答的地上睡覺，就著比死老鼠臭上幾百倍的屍臭配飯，啃著發霉的餅乾果腹，用混著汽油的冷凝水煮茶，蹲在糞坑上方的木樁便溺（當然不乏失足跌落的人），鎮日跟蝨子蒼蠅老鼠為伍，腳泡在泥窪裡凍傷了只能截肢，毒氣飄來了趕快尿在手帕上摀鼻，來不及尿的就把頭埋進馬桶裡。當他們終於得以離開這夭壽的壕溝時，往往就是要對敵人陣地發起衝鋒，而那不過是換了另一層煉獄風情——攻擊發起前令人窒息的靜默，震天價響永不停歇的砲擊，讓人喪失時間感並且歇斯底里，然後起身投入各種冠上地名的「ＯＯＯ絞肉機」，血肉橫飛成為一種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的白描。

然後從這些煉獄裡爬出來的人，抓到了一些德國佬，訝異地發現他們跟自己其實沒什麼兩樣，都是一些古意的老實人，同樣被綑綁在這一身制服裡，身不由己地泡在壕溝裡發爛。荒唐的是這場不知道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戰爭，而更荒唐的是當戰爭莫名其妙地結束，所有還活著的人終於得以脫離這個地獄，卻發現他們再也回不了實質意義的家，因為正常人類社會不需要他們在地獄裡打滾求生的技能，而那些沒上過戰場的平民百姓，無論怎樣都無法理解他們在壕溝裡究竟經歷了些什麼，於是平民就漸漸不再問，士兵也漸漸不再說，他們就這麼成為被社會切割的一群人。這一切都荒唐得有夠沒意義的，而那些從沒有蹲過一天壕溝的人，卻在大言不慚地喊著「抗Ｘ保Ｏ」，「不惜一戰」。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我很想用汽油冷凝水泡杯茶給他們喝，喊得這麼賣力不累嗎？（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