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15日 星期三

深夜鎖碼台遇見柏拉圖——我讀《柏拉圖式性愛》(プラトニック・セックス)

《柏拉圖式性愛》封面 就跟沒在看籃球的人也知道麥可喬丹,不會打高爾夫的人也聽過老虎伍茲一樣,即使是對於 AV 界毫無涉獵,看到男友在看片片就一臉嫌惡的人,「飯島愛」這三個字的名號,也是夠響亮的了。每個時代都有屬於它的 AV 女神,但是唯有飯島愛跳脫了紅極一時被追捧,引退息影漸淡忘的宿命,成為超越時代窠臼的產業代名詞。這當然是跟她出了這麼一本半自傳性質的書,然後過了幾年又悲劇性的落魄病故,有相當程度的關係;而倘若她當初並沒有留下這本自我剖析的著作,即使你過幾年偶然間看到她猝死的新聞,除了感慨紅顏薄命以外,又會有什麼額外的想法呢?

透過這本寫成小說體的自傳,我們知悉了光鮮亮麗紅牌 AV 女優飯島愛,人生一路走來是多麼地不堪回首:家暴、離家出走、同居、強暴、下海、援交、整形、吸毒、墮胎、自殺未遂⋯⋯各種你想得到但不見得有機會經歷的社會陰暗面,飯島愛幾乎都第一手經歷過。然而《柏拉圖式性愛》跟那些個訴求獵奇的爆料書不同之處,在於經由飯島愛直白的自我剖析,我們得以明瞭她何以一步步邁向社會主流價值所謂的「沉淪之途」。她想要藉由扮演乖巧女兒的角色獲得關愛與肯定,卻無論怎麼努力都達不到父母的期望,於是漸漸地心態放飛,照三餐離家出走;借住男友朋友家卻差點被強暴,從此不再相信男人,看透了他們對她好最終都是為了要上她的現實;想要擺脫不得不倚賴男人過活的日子,於是去陪酒賺錢;被紙醉金迷的環境引發了物慾,就往更高端的公關店發展;交了牛郎男友不想讓他再去上班被肛,這才想到用援交迅速掙得他的贖身費;好想要搬到紐約去過夢想中的生活,為了賺到移民所需的龐大費用,這才終於一腳跨進了 AV 圈⋯⋯聽飯島愛自己娓娓道來一把辛酸淚,她那有如滿紙荒唐言的生命軌跡,竟然顯得有些順理成章了,令人不禁掩卷感慨人生好難。

如果只是流水帳式地鋪排自己的荒誕不羈,《柏拉圖式性愛》不會成為一本在出版爆紅多年之後,依然會不時被拉出來談論的書。飯島愛的筆觸真切而細膩,她對於「車僮」(會開車來接送的男人)、「飯僮」(有一點錢會請吃飯的男人)以及「貢君」(會依你的請求送禮的男人)的說明,直白得令人哭笑不得;她對於六本木女生之間所謂的「友情」,裡頭其實掺雜著許多羨慕嫉妒恨的成分,而源頭就來自於異性的存在,只為得到令人注目男性的塑料情,同樣是直言不諱得令人慨然;如此習慣於收受男人的好處,然而一旦自己愛上了主客易位,自己就成了拿錢養男人的「貢君」,這個圈子的愛情似乎總脫離不了誰在剝削誰;為了養男人不得不跟自己最排斥的老頭上床,「跟乾爹睡覺並不覺得討厭,只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答應給我房子」,性交易的本質竟然可以說得如此雲淡風輕。我想到當年蔡康永採訪飯島愛,問到她為何要養小白臉,她的回答是:「能當小白臉也是很了不起的,這樣的男人有獨特的魅力。先生啊,以您的條件,您也大可以考慮當小白臉,但嘴要再甜一點。」就是如此直言不隱的寫作風格,造就了《柏拉圖式性愛》這本書的可讀性。

然而這本書最令人揪心的,並不是那團把物慾與肉慾揉成一坨的撒尿丸子,而是在酒池肉林裡頭打滾的飯島愛,竟然還對於愛與幸福懷抱著憧憬。她可以跟別的男人隨便上床,單純享受做愛的快樂,但是跟自己愛的人做愛,內心反而會充滿妒嫉,在他不同的親吻跟愛撫方式裡,看到其他女人的影子;跟喜歡的男人交往時,像一對純情小戀人那樣寫著濃情蜜意的交換日記,為著夢想中的移民生活當 AV 女優攢錢,甚至不惜墮胎,男友卻因為耐不住寂寞棄她而去;前男友們知道她失戀了,藉著安慰名義前來找她,理所當然地馬上壓到她身上,而她竟然也不反抗,因為想要藉由體溫來消除那份莫名的空虛感。她的人生一路上充斥著寂寞感,並且為了填補這份寂寞感,總會想要把生活重心寄託在某人身上,深信這個人一定會一輩子好好待她,然後不斷地被自己的寄望打臉,「最想要的總是得不到」

由於作者飯島愛的勁辣身份,我們很自然地幾乎都是本著一探 AV 產業祕辛的管窺心態,去把這本《柏拉圖式性愛》弄來瞧瞧;然而讀完最後一行印在扉頁上的「爸爸,媽媽,抱歉讓你們有我這樣的女兒」,你我卻很難沒有一種五味雜陳,揮之不去的複雜心情。飯島愛並不是作家,但她這本書寫得卻比許多專職作家更深刻動人,甚至當蔡康永問她這本書是不是以口述代筆寫成的,她一句話就充分說明了自己:「先生您是不是看我不像是會寫書的人,所以才這樣問?」她的人生跟你我的沒什麼兩樣,只是在一般人們比較沒有機會體驗的領域裡展開罷了,而人生就像她被問到那麼恨她爸爸,卻又想再見到他,這樣的心情不是很矛盾嗎,她那再實在不過的答覆一樣:「先生,難道您不知道嗎?人生本來就是由矛盾組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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