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米樂》這部描繪台灣鄉下，比《今日農村》更今日農村的紀錄片，裡頭呈現的人物地誌，很容易給你我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倘若你跟我一樣，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都市孩子，那麼鄉村的一切在你看來，都是新鮮的、淳樸的、古拙的，是某種禮失求諸野的寶貴存在，是小國寡民雞犬相聞的理想國。你透過這部紀錄片的鏡頭，彷彿在窺探往日的美好時光，任憑你編織未曾有機會經歷的真善美。
然而相較於理所當然的陌生感，那股熟悉感就有些不明所以了。過慣了都市化布爾喬亞生活的你，怎麼會對那些鄉野風情感到熟稔？當然我們能夠找到一些科學上的理由加以解釋，也許是你好幾次搭火車，不經意望向窗外看見的青蔥稻田景象，燒灼在腦海中等待提取，也許是你小時候放暑假，被父母帶回鄉下老家放風，塵封已久的童年記憶被喚醒。不過我想要採用的解釋，可能會比較感性一點：因為你多少有認識幾位在那些鄉野風情畫裡的人物，也許是你的阿公阿嬤，甚至可能是你的阿爸阿母。即使你並沒有生活在《今日農村》，但是《今日農村》就體現在你眼前的某某人身上。
然而你卻很難想像，這幾位在片中入鏡的阿北阿嬸，卻在過著這個號稱富裕的島國上，難以理解的苦日子。他們不是偶爾有機會可以小賺一筆的果農菜農，而是位在農業結構最底層的稻農，做著你我雖然能夠想像，但是看在眼裡卻怎麼也不覺得自己做得來的辛苦工作。鋤禾日當午，長時間泡在泥水田裡彎腰工作，經年累月下來各種坐骨神經病變逃不了；汗滴禾下土，破爛的汗衫可以擰出半盆汗水，擰乾了套上身繼續上工；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秧苗一開始生長，就得要背負著 30 公斤的裝備下田噴灑農藥，噴到吸入過多昏迷路倒，只剩伸手揮舞求救的力氣。這些阿北阿嬸的年紀都是七老八十，早就過了法定退休年齡，卻在幹著青壯年都不見得頂得住的粗重工作，沒有週休二日，沒有退休年金，可見的未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做到死」，所得到的報酬是區區一萬七的平均月收入，能夠拿這數字還得看天吃飯。
你以為他們會怨嘆，不是都說窮人多怨嗎？這卻是《無米樂》跟我們看過那些描繪社會弱勢族群的紀錄片，最為顯著的差異：旁觀的你覺得這一切都可以埋怨，然而當事人自己卻從不埋怨。他們有著你難以理解的認命，用一套生死牌天註定的人生觀，跟你說他們種田的為什麼不會怨嘆人家可以做行政院長；他們既不懂成本效益，也不知職涯規劃，傻傻地賠本生意做到底，還覺得有田不種對不起土地。生活裡總有擔心不完的事，既然擔心不完，乾脆就免想免煩惱，但是敬天謝地是一定要的；拜天公拜了幾十年，換到一隻失明的眼睛，想到的只是回頭檢討自己，是不是以前曾經批過沒有清理乾淨的花生，讓人家不好賣因而受到報應懲戒，從此只有拜得更加虔敬，更加小心不做半分惡事。
在我們聰明而世故的觀點中，他們的想法實在太天真，行為實在太呆傻，一點都不符合等價交換——然而你卻無法否認，他們在這名符其實水深火熱的勞動無間道裡，生活得竟然比你快樂。他們剷除自家雜草，路過別家農田也會順手拔掉雜草，不是吃飽太閒，而是不去計較；他們擱著農機不用，繼續數十年來水牛犁田人工插秧的體力活，不是自討苦吃，而是質樸念舊。這些抬槓互虧，國罵滿嘴的老農，你不會覺得他們無教養無水準，只覺得他們古拙可愛，一如數千年來中國農民的圖像一樣。
近年來我一直有個苦惱，不知道該怎麼樣向我的外國友人解釋，他們現在看到那些言行舉止令人傻眼的大陸人，其實跟傳統的中國人根本是兩個民族；想要拿台灣人來形容中國人應該要有的面容，又覺得這個西風東漸的社會，也跟古典定義的「中國」漸行漸遠。但我想以後我可以拿《無米樂》的片段放給他們看，告訴他們這才是中國人自古以來應有的樣貌，這才是我這張 Asian face 後面，善良淳樸，溫暖熱情的面容。
可是這些個善良淳樸，溫暖熱情的面容，就快要從我們的生活裡消逝不見了。我可以體會到為什麼兩位導演會有一種「必須為他們留下一點什麼記錄」的急迫感，因為「末代稻農」也好，「末代滅農」也罷，會消失的不只是農業，不只是農民，而是一種身而為人的「典範」。等到他們這一代走了，以後就沒有我們所認識，樂天知命，安貧樂道的「中國人」，只剩下由政治壁壘區分的「大陸人」跟「台灣人」，而我們能夠引以為傲的鄉土認同，從此又少了一項。
兩位導演說他們當初的初剪版，是大談 WTO 對於台灣農業衝擊的知識份子觀點，但是愈剪愈覺得味道不對，怎麼這些可愛的老人被他們搞得如此嚴肅無趣，這才重新剪出了這個以人為本的「瘋狂版」——但那一點也不瘋狂，那無疑是《無米樂》在剪輯方向上最正確的決定，這提醒了我們為什麼很多道理明明在書上就有，你卻還是一定得出田野才有學分拿。結果這整篇好像都在抒發我的個人感想，但與其申論紀錄者與發聲者之間的訪談關係，剖析鏡頭美學與陳明章老師的吉他配樂交織而成的情緒渲染，最後再來上一段公共電視出資與議題選擇的話語權評論，我寧願放棄文人假掰的舞文弄墨，回歸一個觀影者的本心，盡情地感動、慨嘆、緬懷、憑弔——然後反思自己的人生，有沒有在這舒適安逸的現代生活裡，不小心搞丟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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