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9日 星期三

在光束炮火中思考民主真諦——我讀《銀河英雄傳說》(銀河英雄伝説)

《銀河英雄傳說》封面

我是在某一本電玩雜誌的專欄,介紹《銀河英雄傳說》的改編遊戲時,得知《銀河英雄傳說》這部小說的存在。電玩雜誌介紹小說貌似有點偏題,不過對於先接觸到遊戲的玩家來說,回頭去補原著小說,搞清楚遊戲裡的人物背景,對於沉浸於遊戲時空的體驗會更有幫助。我跑到學校附近很不熟悉的 ACG 專賣店(沒錯,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正統的 ACG 御宅族),把當時尖端出版發行到一半的重譯版先買回家拜讀,然後在接下來將近一年的時光中,擁有了一段對我來說少有的體驗:坐等新刊上架,買回徹夜完讀,繼續坐等新刊。尖端出版刷書的節奏算是相當穩定,平均一個月發行兩本(相當於日文原著的一本),不過偶爾也會有拖個十天半個月的情況,我也因此體驗到興沖沖跑到店裡看貨到了沒,然後略帶失望地走出店門,過幾天再抱著期待重複這個行為,內心情緒的微妙波動。我知道大家幾乎都是這樣度過學生時代的,可我偏偏就沒那股勁嘛,這體感對我來說真的很新鮮⋯⋯(掩面)

《銀河英雄傳說》是什麼地方勾起我的追劇熱情?許多讀者對於這部作品的第一印象,是波瀾壯闊的宇宙艦隊會戰描繪。作者田中芳樹並沒有發想出多少有創意的未來武器,所以這些戰爭場面吸引的,是軍武宅而不是科幻宅。在距今將近一千年的未來,人類竟然是以數以萬計的艦艇進行艦隊戰,這麼粗糙的戰爭設定我也是矇了,但我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只有這樣作者才能夠很方便地借(ㄔㄠ)鑒(ㄒㄧ/)戰史教科書上的著名戰役,包裝成雙主角萊因哈特與楊威利運用的種種「奇策」。事實上不僅是戰役過程,就連戰場以外的許多事件,也不難看到真實歷史事件的影子。作者當然不會好心地幫讀者附上參考文獻,不過這個架空歷史的時空,似乎架得不怎麼空哪~~~(紅茶)

撇開山寨戰史的戰爭描繪,主流銀英迷喜愛這部作品的,是故事裡的人物。然而老實說,角色刻畫也不是田中芳樹的強項,帝國軍那頭幾乎都是清一色普魯士作派的剛毅武勇,人物面容平板得很;同盟軍這裡雖然多樣性較為豐富,但其實也只是就著讀者的個人偏好在賣人設。小說裡的劇情看似是受到人物們的意志推動,但只要你跳脫出故事裡的時空,高一個維度去俯瞰這個作品,就不難發現這些劇情其實都是作者預先設想好,一定要它們發生,然後再編派故事裡的角色照著劇本演出。由於這個「本質先於存在」的創作流程,故事中不時會出現脈絡不清的劇情事件,以及難以自證的人物行為。雖然這些不太自然的人物描繪,基本上不影響閱讀流暢度,但還是需要讀者發揮某種程度的寬容,才能夠容忍這些略嫌僵硬的斧鑿刻畫。

我說了兩個《銀河英雄傳說》的賣點,又批評了這兩個賣點,那麼這麼一部有著明顯瑕疵的作品,當年究竟是怎麼抓住我的心?這就要說到《銀河英雄傳說》真正的中心思想了,那既不是萬艦齊發的戰爭描繪,也不是在作者掌中上演架空歷史大戲的傀儡角色,而是它在一個知識青年對於政經社會體制走向,普遍有著思辨焦慮的時代,以一種直指核心的方式,拋出一個簡單粗暴的思想實驗:高素質的獨裁與噁爛的民主,哪一個比較好?田中芳樹三不五時,就會藉由楊威利的嘴,試著從各種面向探討這個命題,而我不禁注意到他對於爛民主的描繪,遠比好獨裁來得鮮活許多——不負責任的國政方略,義和團式的民粹操作,低格調的個人盤算,交相賊的政媒互棲。畢竟作者是在戰後日本「民主改革」環境下長大的,美式民主的各種弊病沈痾,自然是熟稔得多。(苦笑)

始終繞著爛民主與好獨裁,魚與熊掌難兼得的命題打轉的《銀河英雄傳說》,儼然是田中芳樹用來進行自我思辨的工具。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他內心的諸多矛盾,明明他推崇的是楊威利那樣的儒將風範,卻把獨裁者萊茵哈特描繪成千古一帝的偉人領袖,而把民主國家、資本社會、宗教團體的帶頭者,塗抹成一批寡廉鮮恥的既得利益者,唯利是圖的自私小人,以及陰謀為體的野心家。他理性上認為民主是最佳的政治制度,內心卻對於尼采式的超人充滿憧憬,渴望神人英主橫空出世,為人們帶來清廉有效率的大有為治世。他雖然反覆論述著曠世英雄百年一遇,唯有民主才能確保長治久安,卻彷彿是鐵了心要自婊似地,左手堆疊獨裁雄主的勤政愛民,右手拆穿民主政客的貪污腐敗,幾乎是從一而終地引導讀者,得出還不如在獨裁政治上頭賭一把,得到一位「仁慈的暴君」的期望值,說不定還比民主政體來得高些的結論。

《銀河英雄傳說》表面上沒有把話說死,實則早已得出了結論:即便是最爛的民主,也好過最好的專制。這樣的論述放在高舉自由大旗的民主社會,那當然是絕對的政治正確,而即使是面臨轉型的專制國家,那也是擲地有聲的金石之聲。再加上對於別人家的小孩死不完,流他人之血給自身信仰充值的軍事浪漫主義,以及以愛國之名行侵犯自由之實,謀的卻往往是一己之私的醜惡政客,作者總是不假辭色的予以批評,閱讀《銀河英雄傳說》似乎成為一代 ACG 宅青的公民意識覺醒儀式,在這個受到威權統治日久的島國尤其是如此。然而人類社會的理想政體解答,是否真如作者用了洋洋灑灑十大篇主張的那樣,一錘定音著毋庸議?法蘭西斯·福山在《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之人》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是這麼說的沒錯,可我始終覺得他未免把話說得太滿,《銀河英雄傳說》最好也只是扮演你探索這個大哉問的起點,而不是終點。

(最後修訂日期: 2022.1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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