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3日 星期日

如果五柳先生出門旅遊——我讀《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封面

閱讀舒國治的旅遊文學,第一個浮現上來的體感是:這好像是一個過期的部落格。

我們先從部落格說起。個人部落格最原始的型態,其實就是業餘的網路散文,東抓一點西捏一撮的雜記,也不必講究什麼體裁形制,意到筆到想啥寫啥,起承轉合可有可無。舒國治的文章就這種風格,有的鉅細靡遺落落長,有的三言兩語帶過場;本來談吃的談得興高采烈,說著說著突然轉去談住的,中間完全不用鋪排。雜亂無章倒不至於,但確實是五花八門,恣意暢言,感覺就像是在瀏覽部落格文摘選集似的。

說完了部落格,那又何謂過期呢?除了成文年代真的略嫌久遠,有些如店家資訊之類的細瑣內容,無可避免地不復實用以外,舒國治的文字也難免帶著些時代長河洗禮的冷感了。雖說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不過如果可以選擇,我們自然希望引領我們尋幽訪勝的,是自帶靈氣的娉婷少女,而不是閒來無事的中年阿北,即便是有著文人雅士之風的亦然,說不定你還會嫌棄那跟酸儒味有點太像。這是一個旅遊節目都得找女生來走跳的年代,男的縱使自有玩心,似乎就是少了一股天然的感染力。

《理想的下午》這本書的副標寫著「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這似乎比書名更點題——作者確實是如假包換地在晃蕩,信步所至見聞發想,然後隨手把它寫下來。也許這種無所為而為之,不帶目的性的晃蕩,就是他所謂的旅行,但也許是太過隨性,即便作者的發想有其底蘊,他的敘述裡頭卻經常少了一味「原來這世上還有這般光景」的悸動。舒國治的「舒式風景」,本質上是一連串的浮光掠影,雖然並非走馬看花,但由於他拒絕在某個特定的點上鑽研過深(他還有個理由:「停留太久,就違背了『晃蕩』的初衷」),我經常覺得自己還來不及產生什麼有深度的感受,就被他拽到別處去了。你才剛在某城的河畔,享受了一杯令你通體舒暢的啤酒,正準備好在這慵懶一下,他已經站在左岸的咖啡館門口跟你招手,說「此城的咖啡館亦佳」,你是去還是不去? To go or not to go?

偶爾有些時候,作者可能是覺得光是抒發自己的感受,內容有點水,這時他就會去翻書做些背景介紹。但這往往就只是照本宣科一堆敘述性的資料,講著講著似乎逐漸忘了當初做這份功課所為何來,反而是順著這些新資料岔了題,把原本悠哉氣氛擾了個亂。這本書採用直向排版,與行文的古拙氣質倒也相襯,偏偏這些補充資料裡頭含有大量的歐語原文,不斷地需要把書本翻轉 90 度閱讀,這個嚴重影響閱讀流暢度的設計十分惱人;但若乾脆改為橫向排版,這位活在戰後嬰兒潮年代的作者,八成也是不願意的。我最後的對策很簡單,乾脆對那些外文字視而不見,我建議你也這麼做。

然而《理想的下午》這本書之所以不對我的脾胃,最關鍵的因素在於充斥在字裡行間,那些族繁不及備載的「也許」、「或者」、以及「可能」。這些不定性副詞用得適量是謙遜婉轉,用得浮濫讀來就令人產生一股莫名的煩躁,彷彿作者絮絮叨叨的盡是他的異鄉想像與自我詮釋,可你若沒有感同身受的體感,他老兄概不負責似的,不都說了是「也許」、「或者」還有「可能」了嗎?尤其是你可以隱約感覺到,這位所謂的晃蕩旅者多半都有幾個當地朋友,文中卻鮮少看到這些友人出場,也很少看到他跟當地人交流;然而那瀰漫在文章裡的「也許」跟「或者」,很多是只要跟當地人隨口聊個兩句,就可以消除那份不定性的,他卻死活不肯這麼做。他似乎寧願耽溺於自己對於異鄉構築的認知裡,也不願意實打實地去認識它真正的模樣,就好比他某篇文章談到在交通工具上觀察陌生女子,分明是著毋庸議的宅男妄想,卻硬要謅上一大篇柏拉圖式的朦朧美學。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散文作家來做,「噁男」這頂帽子肯定是不偏不倚要往他頭上套了。 :-p

說得好像我跟「舒式風格」很不對盤似的。誠然,要從這漫無章法的遊記裡,喜歡上跟著這位大叔去旅行,對我來說是頗有一些難度,不過我可以欣賞他信步所致的自在無拘。他的遊記充當旅行指南也不怎麼實用,不過先跟在他身後晃蕩一遍,感受過當地氣息之後,再去建構自己的旅行計畫,倒是不失為一個方便的起手式。此外他也不是沒有筆鋒犀利的時候,比方說〈舟車所至〉一文,就把台灣人「旅行」的最大問題,一針見血地扎了出來;另外兩篇品評旅行指南寫法的文章,也有相當的參考性,能夠幫你挑出具有實用價值的好指南。他自己的旅行文學怎麼就沒有按照這個標準來寫呢?噢,因為他堅持要「晃蕩」嘛!

(最後修訂日期: 2022.12.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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