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們要「走出森林」,那麼具體來說究竟要怎麼走出去呢?《進擊的巨人》最後一部分在探討的主題,就是各種走出森林的方案。立場轉換了好幾次,搞得觀眾好混亂啊的野獸巨人本尊吉克·葉卡,他給帕拉迪島政權提出的「妙計」,本質上是個核武恐怖平衡策略——小規模展示一下有如核彈一般的「地鳴」威力,震懾敵視帕拉迪島的大陸諸國,製造坐下來好好談判的籌碼。這是一個雖不完美但相當務實,因此在現實生活中經常被採用的策略,由混進瑪雷戰士隊做潛伏的吉克提說,真是再合理不過了。但這實際上是吉克的障眼法,他為「走出森林」想出來真正的方案,是透過始祖尤米爾的力量,讓所有的艾爾迪亞人再也無法生育;等到生活在這世界上的艾爾迪亞人全部自然死絕之後,世上再也沒有會變成巨人的怪物,族群衝突也就消弭於無形了。
這套遠比核武恐怖平衡策略極端得多,不過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安樂死計畫」,源自於吉克的人生觀:這個世界很殘酷,人生既痛苦又沒有意義,能夠不被生下來是最幸福的。這是佛教的人生觀,平心而論也有它的幾分道理,只不過吉克這位身具王室血統的「王子」,並不是什麼參透了世間真理的釋迦牟尼,而是出於他自幼的成長經歷,得出這個賴活不如好死的結論——他被父親寄與復興艾爾迪亞的厚望,但是對於生來並非天選之人的他來說,這份寄望給他帶來的只有痛苦,於是他萌生出遁世謀求解脫的想法,並且延伸解釋到整個世界,真心地覺得這樣做對每個人都好。吉克的動機是軟弱的,可我並不打算對他口誅筆伐,因為幸福的你我應該都沒有機會經歷過他的人生,站著說話不腰疼。對他來說,生而為艾爾迪亞人就是注定一生悲慘,這個世界也完全沒有想要歡迎他們的意思;既然艾爾迪亞人的存在對誰都是一種困擾,讓這種惱人的存在從這世上消失,不是皆大歡喜嗎?
就解決問題的根本思路來說,艾連「走出森林」的方案跟吉克的安樂死如出一轍,都是釜底抽薪,把族群衝突兩造的其中一方從世上完全抹除,這架就再也打不起來了,差別只在於艾連選擇抹除的是另一方。艾連的滅世方案是絕大多數人類都想要選擇,只是礙於現實經常做不到,因此很少有機會真正被採用的策略,但只要條件許可,你幾乎總是會看到滅世方案以某種局部性的尺度上演——「種族清洗」這個詞彙,你有覺得很陌生嗎?艾連通告所有艾爾迪亞人的滅世宣言,幾乎是平鋪直敘地把他趕盡殺絕的道理說通了一遍:這世界不但希望消滅帕拉迪島,更想要把艾爾迪亞人趕盡殺絕,他拒絕接受世人如此的期望,所以我要去踏平島外世界了。
「因為你們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還重要。」
這個滅世方案本質上跟安樂死計畫一樣極端,只是過程極度暴力,要讓世上絕大多數人類悲慘地死於非命。有些人說艾連到後面變了,但就如同艾連自我剖析的一樣,他打從出生就沒有變過,他一直是這樣的人,「如果有人想要剝奪我的自由,我寧可先動手剝奪他的自由」。這是一種寧可我負天下人的自我中心性格,但他這樣想有什麼錯嗎?在他眼中,吉克是一個靠著否定父親來肯定自我,一輩子被父親囚禁的可悲男人,他在精神上從沒有自由過;他們那追求自由的父親古利夏稍微有出息一點,卻是個到了緊要關頭下不了決心,被醫生的天職以及對家人的愛綁架的軟弱傢伙,還得要艾連穿越時空給他咬耳朵,提醒他要給死於瑪雷威權之下的妹妹報仇的初衷,他才會按照艾連的劇本演出。甚至一切巨人之力的源頭始祖尤米爾,也是個被萬惡父權掌控,為他征戰殺伐生育後代,自以為付出了這麼多會有什麼不一樣,殊不知即使捨身救了王,也只能換來一句「我的奴隸尤米爾」的可憐蟲。始祖尤米爾打從兩千年前,就一直活在聽命於王的奴性中,直到艾連把她抱住,對她說出她一直在等待著誰來解放她的精神喊話。「你既不是奴隸,也不是神,你只是個普通人。你不必服從任何人,你可以自己做決定。」
對艾連來說,不自由是一種惡,無論你是自己選擇不自由,還是被人剝奪了自由,這個不自由的狀態本身就極度令人生厭。他質疑阿爾敏這幾年不斷跑去給亞妮探監的行為,是因為他繼承了超大型巨人,腦袋不自覺地也延續貝爾托特對亞妮的好感,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米卡莎一直都很聽艾連的話,也不是因為艾連小時候救了她的緣故,而是阿卡曼一族原本就被寫入了程式,只要是主人下令就會聽命行事,同樣沒有自由意志。「你知道這世上我最討厭什麼嗎?就是不自由的人。光是看到這種傢伙就讓我火大,而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我實在無法忍受不懂得質疑,只會聽命行事的奴隸。」他放了大絕,對米卡莎說我從小就最討厭你了,又希望她把當初那條暖心的直男圍巾扔掉,因為那是她「不由自主」的奴性象徵,看了就礙眼。
這個看誰都不順眼,說話刻薄儘往人們痛處踩去的艾連,某方面來說蠻討厭的,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確實是不自由毋寧我負天下人的屁孩個性,看到不自由的人就度爛的情緒也很真實,但是他之所以要把事情做絕到這種程度,他內心深處那個最本源的動機是什麼?答案竟然是他跟這些 104 期同袍的情誼。他們在為帕拉迪島現代化下崗做工的收班火車拖廂上,話題很嚴肅但內容很嘴地閒聊著之後由誰繼承艾連的巨人之力時,艾連說他不打算讓他們任何一個人來繼承,「因為你們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還重要,我希望你們能夠活得長久。」這話在夕陽無限好的氣氛下非常暖心,在場所有人的害羞地臉都紅了,但是轉換了一個場景,這卻是要艾連蹲伏在砲火漫天的壕溝裡,拿柄小刀來來回回地把自己的腿慢慢鋸斷,再拿起子彈往自己的眼珠子戳下去——即使擁有巨人之力的他,這些傷殘日後都可以回復,但那肉體上的極度痛苦,可一點也不比普通人來得少。但他還是冷情當感地對他人殘忍,義無反顧地對自己也殘忍,因為他是那麼在乎拖廂上的夥伴們。「就算我死了,那幾個傢伙的人生也還會繼續。我希望他們活下去,希望他們能夠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換位思考,就是胃痛也得跟著一起換
這就是艾連執意以地鳴滅世「走出森林」的整套邏輯,那麼他關心至極,希望他們能夠一直幸福地活下去的「那幾個傢伙」,又該如何自處呢?約翰首先為觀眾歸納出一個順理成章的基準點:「⋯⋯真沒想到艾連竟然是打算把牆外人類全都殺光,不過這麼一來,所有的仇恨也就隨之消逝了。始終威脅著我們生存的敵人,全都會被踩扁,只留下什麼都沒有的空地。大海另一端的那些傢伙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不過誰叫他們擅自認定我們是惡魔,還試圖把我們趕盡殺絕,事情才會變成這樣——也就是說,這是他們自作自受的惡果。艾連拒絕接受吉克的安樂死計畫閹割我們,也拒絕為了維持始祖之力而犧牲希絲特莉亞,換句話說他是為了保護我們,選擇犧牲牆外人類。因為這場大屠殺而受惠的,就是我們啊!」
如果島外人類自作自受的論點,還不足以說服約翰的話,弗洛克加碼的「自由論」則以訴諸個人更切身的觀點,為艾連的滅世主張增添份量。「這是我們從四年前那場地獄倖存下來,好不容易得到的戰果,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是自由啊!你們不必再戰鬥了,可以隨心所欲地活下去。我說約翰啊,你不是一直想成為憲兵,到內地過上舒服的日子嗎?那就這麼做啊,畢竟你也是英雄之一嘛!一切都結束了,所以你可以變回原本的那個約翰了,那個做事很隨便,讓人火大的囂張傢伙。」理是這個理,從大局的結果來說,地鳴滅世對島上的牆內人類是最好的;就個人層面來說,約翰他們也確實沒有再戰鬥下去的理由,各自去追求自己原本想要的人生不好嗎?無論是按理而行,抑或是順勢而為,即便沒有要幫艾連滅世推波助瀾的意思,就這樣放任他去把事情搞定,不是理所當然,勢所必然的選擇嗎?
但是同樣身為四年前那場地獄少數倖存者之一的漢吉·佐耶,卻拒絕接受這套滅世論述,她的理由很單純:大屠殺是錯的,不能讓艾連濫殺無辜。約翰問了漢吉那個任誰都會追問的問題:阻止艾連滅世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倘若世界對他們的憎恨始終沒有消失,那麼現在阻止艾連滅世,就意味著帕拉迪島日後注定要毀滅;只要不徹底消滅這座島,世界就隨時會毀滅,那個你死我活的根本性矛盾沒有解決,即使眼下阻止了艾連滅世,又有什麼用呢?漢吉的回應是覆述一次她的信念:大屠殺是錯的,無論有什麼原因,都不能成為贊同屠殺的理由。漢吉並沒有很清楚地陳述她為何這麼強烈地反對滅世,不過那個和善的黑人義勇兵歐良果彭,他在弗洛克紅衛兵式批鬥槍口下的一番感言,似乎可以做為某種註解:「我是為了從瑪雷手中拯救故鄉,才選擇幫助艾爾迪亞,這對你們也有好處;但我協助你們的結果,卻是讓家鄉被摧毀,家人也難逃一死。然後呢?世上就剩下你們這批不成材的排外主義人渣嗎?諂媚你們才能苟活的人生,我才不屑哩!你們不也都很清楚,毫無理由地突然被屠殺,是一件多麼沒有道理的事嗎?為什麼你們就是不明白呢?」
人們為什麼不明白呢?當然是因為那個知易行難,所以乾脆就不去做的人性常態:全世界都應該換位思考,只有我不必。換位思考說起來有一種高大上的高端感,但這麼一來你在漢吉的燉鍋鴻門宴上,跟本應勢不兩立的海峽對岸(哎呀我不小心用了什麼敏感的詞彙嗎?)互揭瘡疤時,就得去體察人家的各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沒辦法再理直氣壯地說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我要幹死你。約翰跟馬迦特隊長(「是元帥啦!」)懟得不可開交時,萊納、賈碧跟法爾可一臉落寞地盤坐緘默,一點也沒有要加入辯駁論破的意思,因為他們都是被逼著換位思考的人,第一手地體悟到自以為是的公理正義,在造化弄人之下顯得有多麼蒼白。
這場道德困境的最高潮,當然是約翰問到被萊納他們搞死的馬可最後說了什麼,「我們不是根本還沒有好好談過嗎?」約翰氣得跳上去痛揍萊納一頓,我們觀眾自然也為枉死的馬可感到唏噓,然而當阿爾敏跟柯尼為了阻止艾連滅世,不得不殺死跟他們一起受訓,先前也曾經跑過一兩次龍套的同梯時,他們充分地體會到當年萊納殺死馬可,內心的那份衝擊、煎熬與無奈。「明明說好要一起擴增國土,一起大口吃肉的⋯⋯可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難道不是同伴嗎?」龍套同梯在這屬於他的十五秒鐘,非常盡責地詮釋「造化弄人」這句成語的含義,因為猶豫無法開槍的他,就有如當年的馬可一樣無辜受害;而目睹柯尼一邊眼眶泛淚,一邊扣下扳機殺人的阿爾敏,他憶起當年貝爾托特那番帶著哭腔說出來的心裡話,完全明瞭他是什麼樣的心情了:「你們以為有誰會想殺人啊?!誰會由衷喜歡幹這種事啊?!⋯⋯但是沒辦法,這件事一定得有人去做才行,總得有人讓自己的雙手沾滿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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