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最喜歡《進擊的巨人》哪一段劇情，我會毫無懸念地說是第二季。首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夜間圍城戰，半個要角群在這略帶《活死人之夜》 (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氛圍的情境中奮力求生，又延伸出意料之外的發展；緊接著是在照說應該要把敘事節奏放緩的時候，卻反手來個堪稱經典的反高潮超展開，在觀眾萬分驚愕中，把劇情張力一次鋪開。諫山創大量運用一個不小心，就會流於浮濫老梗的伏筆與插敘，描繪原本稱不上主角的萊納跟尤米爾，把他們的內心糾結刻畫得非常立體；由他們的抉擇所推動的事件，也因而獲得了入情入理的厚度，讓我們能夠很自然地寄與一份感同身受的同理心。
這所有跌宕起伏但又鬆緊有致，文武兼顧絕無冷場的戲劇鋪排，收束在第二季最後兩話，凝聚成一場層次豐富，堪稱《進擊的巨人》最為精彩絕倫的高潮戲。在這場不知道算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的艾連奪還作戰中，每個人都有他自個兒的動機，每個人都在為他的動機做盤算，每個人都在依據他的盤算去行動，每個人的行動都會碰上需要做抉擇的時候，而每個人的抉擇都在跟別人的抉擇互相碰撞，最後交織出一個令人欷歔不已，名為「命運」的結局。這場戲完全採用順敘，因為觀眾浸淫其中的沉浸感，容不得任何插敘回憶干擾打斷；這場戲也完全沒在鋪設伏筆，然而那些話說一半的內心呢喃，反而留下更多令人抓心撓肝的懸念。你是一知半解地頭一次觀看這場戲的進巨萌新也好，帶著上帝視角轉頭回放精彩重播的時空旅人也罷，這場戲彷彿自帶一股莫名的魔力，非但無論重刷幾次都不覺厭膩，反而是每次回味都能品出幾許先前未曾發覺的況味。第二季最後這兩話，就是這麼誇張地優秀。
殺人魔的真心話
這場扣人心弦的戲碼，從調查兵團策馬急追，緊跟在奔向自由夕陽的萊納一行人身後開始。尤米爾對希絲特莉亞解釋，為什麼要把她強行帶走：待在城牆裡是不會有未來的。為了說服希絲特莉亞，尤米爾編了一套半真半假的違心之論，說她把希絲特莉亞抓來是為了自保，只要跟萊納他們配合，把希絲特莉亞交出去，他們就會幫尤米爾求情，饒她一命。「我在那座塔奮戰差點死掉，已經徹底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很怕死，一心只想求活，雖然那時無恥地說出『是為了你』那樣的話，但其實都是為了我自己。拜託你了，希絲特莉亞，請你救救我！」這段話裡頭微妙的人情世故是：那些美其言說是為了你的人，其實為的通常都是她自己；而當一個人能夠坦言她是為了她自己，她反而往往是為了你才這麼說。人類真的是很麻煩的一個物種，話怎麼老是反著說呢？但是希絲特莉亞並沒有被她的違心之論呼攏，她只簡單說了一句很暖心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先前一個下手容情結果讓艾連被綁走的米卡莎，喃喃自語說她這次不會再猶豫，一定會殺了他們，「不論用什麼手段，我一定要⋯⋯」旁邊的阿爾敏看到她那蹙眉的決意，似乎也若有所悟了什麼。米卡莎要奪回艾連，那伊藤潤二畫風的瞪眼，盯得人打從心底發寒；她轉頭要砍殺插手干預的尤米爾，希絲特莉亞也沒討到什麼人情，因為米卡莎已經把人情事故的孰先孰後，思考得非常透徹了。「值得我尊重的生命很有限，而這個對象我早在六年前就決定好了，所以向我求情是錯誤的選擇，因為我現在既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艾連跟尤米爾，你選誰？」
幸好希絲特莉亞把尤米爾勸住，叫她不要輕舉妄動，米卡莎看她暫時不構成威脅了，這才轉頭參加前面的 104 期同學會——除了被關押監看起來的亞妮以外， 104 期的要角全員到齊，十個人圍爐談心的畫面，想來實在是妙極了。約翰、柯尼、莎夏三人組採用心戰喊話戰術，一邊回憶著過去三年入伍受訓的點點滴滴，一邊發出半策略半真心的靈魂拷問，「這不是真的吧？你們兩個快說這不是真的啊！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你們腦子裡到底都在想什麼？」在他們的溫情攻心之中，夾雜著米卡莎惡狠狠的放話脅迫，「不必再問這些了，只需要專心思考如何砍下他們的腦袋。這些傢伙是人類禍患，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這一冷一熱讓人聽著煎熬極了的靈魂拷問，終於逼出了貝爾托特的心裡話，畫龍點睛地點出存活在這個世間的萬般無奈：「你們以為有誰會想殺人啊？！誰會由衷喜歡幹這種事啊？！這種理所當然會招人怨恨，為人所殺，無可挽回的事⋯⋯我們無法坦然接受這份罪孽，只有在扮演士兵的時候，心裡才稍微覺得輕鬆一點。我沒有騙你們！雖然我們確實騙了大家，但那並非全是謊話，我們是真的把你們當成同伴啊！我知道我們沒有資格道歉，只希望有誰⋯⋯拜託誰都好⋯⋯快點發覺我們的身份⋯⋯但是沒辦法，這件事一定得有人去做才行，總得有人讓自己的雙手沾滿血腥。」雖然到這時候為止，他們究竟身負什麼具體的任務還未可知，不過那份身不由己，備受煎熬的心情，我們不但可以同理，甚至能夠寄與相當程度的同情——當然啦，前提是你不是城門被他們踢破，搞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
這才是無所不用其極
江湖上有各種身不由己，自然也就有各種不擇手段。為了搶回艾連，艾爾文團長充分體現了什麼叫做「無所不用其極」，拖著巨人火車從正面撞過來；調查兵團遠眺著無法衝撞過去，陷入糾纏圍困的萊納等人，還在咋舌眼前光景難道就是地獄嗎，艾爾文一句「不，才正要開始」，已然拔劍在手，下令全員突擊。「人類存亡的命運，取決於當下這一瞬間！要是失去艾連，人類將永不再有生存於這片大地的未來，快搶回艾連然後立刻撤退！」這一段讓人看得頭皮發麻的突擊喊話，不僅在於艾爾文對於現場狀況無比精準的判斷，以及當機立斷的決絕，而是他在那激燃到最高點的 BGM 〈 APETITAN 〉托襯下，用一幅偷了名畫《跨越阿爾卑斯山聖伯納隘道的拿破崙》 (Bonaparte franchissant le Grand-Saint-Bernard) 印象的構圖，完美詮釋了「獻出我們的心臟！」（心臓を捧げよ！）這句洗腦梗句的靈魂何在。本就ㄧ心要搶回艾連的米卡莎，二話不說策馬跟上，而在螢幕前看戲的肥宅如我等，也都不自禁地燃起一股腦衝，差點要拋開手上的洋芋片，跟著調查兵團一起衝鋒了。
點燃你我滿腔熱血的艾爾文，甚至超越了「帥不過幾秒」的法則——就連冷不防被巨人咬住右臂叼走，我們都以為他要領便當的那一刻，他的剛毅果敢非但沒有受到半分減損，反而是在他揮舞著還能夠動的左手刀刃，兀自反覆喊著「前進！」的號令中，一聲聲疊加上去。調查兵團應聲衝鋒，以羊入虎群的送頭姿態，突進到也在為生存掙扎的萊納身邊；米卡莎左躲右閃，好不容易鑽隙飛到艾連身邊，卻被巨人凌空抓個正著，受到了喪失戰鬥能力的重傷害。英勇的戰鬥未必伴隨著英雄般的戰果，慘烈的犧牲卻幾乎是一種必然，《進擊的巨人》把這份二次元作品鮮少願意呈現的殘酷現實，血淋淋地直接扔在觀眾臉上。
在這一團兵荒馬亂的混戰中，阿爾敏摸到了貝爾托特面前。戰鬥能力並不怎麼優秀的他，想起自己曾經說過「一個什麼都無法捨棄的人，絕對沒辦法改變任何事物」的言論，以及艾爾文到最後兀自喊著「前進！」的英姿，思考著自己除了這條換不到什麼東西的命以外，到底還有什麼可以捨棄的。然後他想起了貝爾托特總是在亞妮身後，默默給予注目的視線，於是他找到了自己可以捨棄的東西：人性。他換上一張給觀眾看的黑化臉孔，羅織出一套嚴刑拷問亞妮的說詞，對貝爾托特進行極盡惡劣之能事的精神汙染，然後抓準他怒極喪智，氣急敗壞的一瞬間，揮刀斬斷綁住艾連的捆帶，讓米卡莎有機會把艾連帶走。看到營救艾連成功，阿爾敏臉上溢起了歡欣的笑容，他由此嚐到了把靈魂出賣給惡魔，等價交換的滋味。
希絲特莉亞的覺醒
艾爾文等人無所不用其極的作戰，打亂了尤米爾原本想要帶著希絲特莉亞，投靠牆外勢力的計畫。她開始盤算是否要順勢協助調查兵團，脫離這個巨人環伺的危地，但即使暫時存活下來，牆內不久之後又會淪為地獄。眼下是把希絲特莉亞送到牆外的唯一機會，但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保護她到最後，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尤米爾正在躊躇猶豫之際，已經想通她只求自保的說詞是違心之論，實則一心為自己盤算的希絲特莉亞，對她說我們都別再為他人而活了，今後只為我們自己而活吧！希絲特莉亞接下來的發言，讓世界各處的 LGBT 社群集體高潮了起來，然而我倒覺得把這界定為百合出櫃，反而是把她們兩人相知的靈魂，交心的情誼，給說得忒低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只要和你在一起，無論世界是什麼樣子，我都不再害怕！」
從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按照他人期待演出，只想扮演好好小姐的克里斯塔，到手握刀刃意氣風發，為自己的人生想望奮戰的希絲特莉亞，那份渾身散發的璀璨風采，你可曾在哪一段香噴噴的「百合大好」裡頭見證過？她凌空騰升，輕舞飛揚的颯爽英姿，綻放的不是濃情蜜意的情愛歡愉，而是掙脫錮桎的生命力度。尤米爾在希絲特莉亞身上寄託第二人生，為她而活就是為自己而活；希絲特莉亞以活出本色的勇氣回應尤米爾，為自己而活就是為她而活，這份相知相惜的情懷難道還不夠嗎？那一曲下 cue 下得恰如其分，讓人不由得要加油歡呼的〈 Barricades 〉，為她們的奮戰做了最精闢的註腳：「 We've got to learn to live free, live free; We'll live a life without barricades. 」
在這希絲特莉亞覺醒奮起的高光時刻，現場到處都在同步上演著賭上生命，為活得自由而戰的奮鬥。在一團混亂中落馬的艾連，迎面邁步而來的竟然正是當年吃掉他母親的同一個巨人，那咧嘴露齒的笑容說多諷刺有多諷刺；而又有什麼比擋在艾連跟米卡莎身前的，是當年一手抱一個臨陣落跑的漢尼斯大叔，更具有因業果報的詩意呢？「哈哈，你們說說看，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嗎？看著吧！我會幫你媽媽報仇，看我如何宰了她！」我想他作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還能夠有這麼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彌補當年未能捨己報恩的遺憾；望著戰技平平的漢尼斯，難得做一回英雄挺身奮戰的身影，我想這也是這位酒鬼大叔一期一會的高光時刻了吧！ Q_Q
人生在世，要活得真誠
但是這令人振奮的高光時刻轉瞬即逝，戰局急轉直下。在萊納把巨人當成奧運鐵餅隨意投擲的「肉彈砲擊」之下，約翰落馬昏厥，阿爾敏胡亂揮舞著手中的刀刃，有點可憐地試圖嚇阻巨人；虎口餘生的艾爾文斷臂負傷，只能看著殘酷的戰鬥減員繼續進行；重傷的米卡莎無法戰鬥，復仇心切的艾連卻尚未恢復體力，任憑他咬爛了手也無法變身，他們就這麼眼睜睜目睹當年的慘劇，隨著那似曾相識，有如雪花般漫天飄落的血水再灑落一次。艾連禁不住笑了，笑得撕心裂肺，笑得肝腸寸斷，笑自己什麼都無能為力，什麼也沒有改變。跟著艾連一路走到這兒的我們，對這宛如荒謬劇場的造化弄人，對他那份溢於言表的徒呼負負，端的是感同身受，而且是刻骨銘心的感同身受。能夠把角色情感刻畫到這份上，即便把《進擊的巨人》稱為神作是一種過譽，至少在這一刻它當之無愧。
在這貌似要隊伍全滅的絕望時刻，米卡莎對周遭境況置若罔聞，做了當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向艾連道謝，感謝他一路相伴，感謝他教她如何活下去，感謝他幫她圍上那條直男圍巾。我想即便世界行將崩壞，你也要找到那值得你衷心感謝的人事物，那就是維繫你的世界繼續運轉下去的原動力。原本頹然喪志的艾連，就如同當初本以為生無可戀，卻又振作起來的米卡莎一樣，他也燃起了一股莫名的生存鬥志，站起來直面殘酷的命運。「那種東西我隨時可以幫你圍⋯⋯以後想圍幾次就圍幾次。」
接下來就是這場戲最後的乾坤大逆轉：艾連對著食母仇人揮出無啥路用的悲憤一拳，卻發動了未知的召喚能力，巨人們紛紛丟下人類，像是聽到有人打開一包樂事洋芋片似地，群聚過來分而食之。包括艾連本人在內，眾人一頭霧水全驚呆了，不過萊納他們似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把這個能力稱為「座標」，而艾連是這世上最不該擁有這個能力的人。
尤米爾發現艾連擁有這份座標之力，領悟到牆內還有希望之後，她採取了一個乍看之下無法理解，但又似乎莫名地符合情理的行動：她向希絲特莉亞道別，回頭幫助萊納跟貝爾托特脫困，跟著他們一起「返鄉」。這個舉動恰足以說明，尤米爾對希絲特莉亞抱持的感情，本質上並不是風花雪月——倘若是如膠似漆的情愛歡愉，尤米爾照說一定會跟著希絲特莉亞回到牆內，即便不一定能組成人人喊香的百合 CP ，至少可以繼續守護著她，這不才是你我都會做出來，皆大歡喜的選擇嗎？可她卻決定離開希絲特莉亞，因為她最希望的是希絲特莉亞能夠活得自由，而希絲特莉亞既然已經以本名昂然立身於世，牆內的未來又不再是一片絕望，她原本寄託在希絲特莉亞身上的第二人生，已經獲得了某種圓滿，那麼剩下的就是為自己而活的那部分了——永遠不再自欺欺人，真誠地面對自己。
萊納跟貝爾托特事後當然忍不住要問尤米爾，為什麼要跑回來救他們？尤米爾說是要讓他們把她帶回故鄉當禮物，不然兩手空空的，他們回去很難交差。損己利人這種傻事，我們這些聰明人向來都是不做的，只有尤米爾這種直面本心的笨蛋，才會認真地這麼想：「要是你們沒有前來破壞城牆，我應該會一直作著醒不過來的惡夢吧！我只是想回報這份人情罷了。」即便是陰錯陽差，萊納他們畢竟是給了她一次人生重啟的機會，而她也真真切切地活過了一次。這段人生是她借來用的，現在不過是原物奉還罷了，天經地義，問心無愧。我的面紙呢？（拭淚）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黑色幽默第一彈，艾爾文下令緊追萊納一夥，讓巨人尾隨也無妨：
「艾爾文，你這個魔鬼又想拿我們（憲兵團）當釣餌嗎？」
「我沒這麼惡劣。」我怎麼覺得你有？ XD
- 黑色幽默第二彈，尤米爾企圖說服希絲特莉亞，跟她一起逃到牆外：
「希絲特莉亞，你聽我說，牆外並沒有那麼糟糕，也沒有人會對你說『早就知道就不要被生出來』。」
「我相信巨人當然不會這麼說，但她們都惡狠狠地把人類吃掉啊！」
「不管是誰，總會有一兩個缺點吧？撇開這一點，他們其實並不壞。」把吃人講成一兩個缺點，這個邏輯實在是太神了，我要學起來以後跟人讙謑。 :-p
- 黑色幽默第三彈，希絲特莉亞覺得尤米爾講話顛三倒四的，一定是被萊納他們威脅了，對吧？一路西奔的萊納抿著嘴不發一語，貝爾托特則是一臉無奈地碎念「⋯⋯正好相反。」不行了怎麼這麼好笑啦，每個人都有夠無辜的。 XDDDD
- 黑色幽默第四彈，到底是要對周遭狀況遲鈍到什麼程度，才能夠被巨人這樣好整以暇地叼走？這位浩呆的座騎也一臉懵逼。 囧
- 黑色幽默第五彈，莎夏對於全員撤退命令的理解：「我們快點回去吃飯吧！」真的是貫徹人設，始終如一耶。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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