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實現願望，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這個詞意表淺的問句，在日常生活中不時會出現，問的人輕描淡寫，答的人漫不經心。你自認經過深思熟慮，對於利弊得失已經想得很通透了，付出你覺得可以接受的代價，然後願望就理應實現。只要願望沒有實現，你就怨天尤人，滿腹牢騷，埋怨自己倒楣透頂的衰運，詛咒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宇宙，付出代價卻一無所得，是你我照三餐領受的常態。在現實層面，我們需要學習的課題，是如何接受付出代價，不一定能夠得到報酬的宇宙常理。然而《魔法少女小圓》卻用一個反轉的角度審視這個課題：假如你的願望保證可以實現，你願意為此付出什麼樣的等價交換？請注意我用的詞不是「代價」，而是「等價交換」，因為如今你面對的課題，已經不再是付出不一定有回報的不確定性，而是回報與付出之間的對價關係——也就是說，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而是你有沒有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想要交換獲得的那個東西真正的價值。你以為用雞腿就可以換到駕照，殊不知只有「雞」的部分是正確表述，想要換到駕照你需要付出的不是雞腿，而是雞○⋯⋯（逃）
你或許並不認同等價交換是宇宙真理。生活中多的是不等價交換啊，我家隔壁那個馬路三寶妹子的駕照就是雞腿換的，只有不懂得投機取巧的笨蛋，才會老老實實用雞○去換⋯⋯（拖走）但是我要跟你說的是，這世上但凡能夠成交的交易，大抵都是等價交換。就拿ＱＢ給觀眾科普的熱力學第二定律來說，看似付出不及所得，但是質能守恆依舊成立，彼此之間是等價交換；你會覺得好像得不償失，那是因為其中一部分的能量，變成不能做功的熵。你不能利用，並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是當事人通常不會這麼認知罷了。（茶）
八號當鋪的熵增定律
我們修訂了命題，重新提出那個大哉問：為了實現願望，你願意付出什麼樣的等價交換？隨著劇情逐步推衍，或是你自己經年累月的生活經驗，你會愈來愈清楚地體悟到，這個問句的關鍵詞，既不是「代價」，甚至也不是「等價交換」，而是那個不起眼的「什麼樣」。你可能像巴麻美一樣，本來是個胸無大志的普通少女，為了從意外存活下來，不得不許願成為魔法少女；大小姐般成熟優雅的溫柔氣質底下，隱藏的是自己十分害怕孤獨寂寞，一直渴望著夥伴同行的脆弱情感。她那逞強擺出的前輩風範，迷人卻令人心疼；她殷勤招待吃喝不完的紅茶與蛋糕，洩漏的是內心的卑微與獻媚。「身體好輕盈，第一次以如此幸福的心情戰鬥⋯⋯已經什麼都不怕了，因為我不再是孤單一人！」然而學姊得償所願的笑靨未畢，現實可沒有要按照你的想望開展的義務，「被麻美」的身軀懸在半空中抽搐搖曳，然後毫無生氣地軟爛墜落。我對於魔法少女向來沒抱什麼憧憬，無法體會這畫面有多麼衝擊，但當初似乎是讓不少以為這是本格魔法少女作品的觀眾 san 值狂掉。究竟是什麼樣的錯覺，讓你產生了只要是勇敢挺身，為了愛與正義而戰，現實就不會一口把你咬住，啃嚼個稀爛的想法呢？
或者，你也可能像美樹沙耶香一樣，懷抱著自認不求回報的正義感，立志要成為實現他人夢想的魔法少女；即使目睹了提醒她要分清楚「施恩不望報」跟「施恩不忘報」差別的學姊，懷揣著熱心助人的心意被麻美的慘狀也不退轉，一心向著自我感覺良好的聖母之路奔去。「麻美姊，我的願望實現了，不可能有所後悔⋯⋯我現在幸福極了！」然而正如同麻美洞悉的少女心事，沙耶香的聖母並非真正無條件，眼見自己寄託心意的對象被手帕交攔胡捧走，有苦難言的她喪失了初衷，連自己珍惜什麼想要守護什麼都搞不清了。於是沙耶香陷入了自暴自棄的執著地獄，內心積累的嫉妒與怨懟無法淨化，最終化作對應什麼童話故事昭然若揭的人魚魔女。原版故事裡的人魚公主本應化為泡沫，因其善良而獲得救贖升上天堂，然而現實中怨妒難消的你我，恐怕只有自怨自艾，墮落入魔的份。
不想要重蹈沙耶香聖母覆轍的你，則會跟佐倉杏子一樣，成為一個對他人福祉漠不關心，凡事計較自身得失的利己主義者。她也曾經熱情爛漫，為了讓父親實現佈道救世的心願，自願簽約成為魔法少女，卻適得其反落得家破人亡，從此決心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只顧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然而即便她對沙耶香的理想主義嗤之以鼻，認為憤世嫉俗並不算冤屈了這個世道，但在她冷漠傲氣的外表底下，深藏的依舊是她沒能割捨的古道熱腸，終究是撿回了她塵封已久的初心，與沙耶香成為「自古紅藍出ＣＰ」的代言人。「愛與勇氣在最終獲得勝利的故事，不都是這麼一回事嗎？現在仔細想想，我就是嚮往著這種事，才會成為魔法少女的啊！」
麻美、沙耶香、杏子，看似三段不同的人生故事，其實可以順著出場序列貫穿一氣，看成是一個人在實現願望這件事上頭，受到現實捶打從而轉變的心路歷程。你起初許了個願望，為了實現它付出等價交換，天真地認為只要夠努力就該有回報，殊不知天道酬勤不過是後人的超譯解讀，天地不仁才是這個世界的真相。於是你調整心態，自認只要抱持著熱心助人不求回報的理念，就能夠超脫這個付出與收穫不等價的不平之氣，豈料還是高看了自己的高風亮節，低估了人心的偏執妄念。被良心善念狠狠出賣一把的你，擺盪到道德光譜的另一端，以為凡事只要自私顧己，就不會再有被他人辜負傷害的機會，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個連當個自私鬼，都無法當個徹底的半吊子。這就是「愛的戰士」虛淵玄端給魔法少女的觀眾，一盤用名曰希望與絕望的各式佐料，交錯辯證炒出的絕妙好菜。
黑深殘的教科書範本
徹底顛覆世紀末以來，魔法少女動漫廢萌路線的《魔法少女小圓》，有著極具特色的美學設計。背景圖渲染用色不下新海誠，前景的人物主體卻畫得非常隨意；現實世界科技風裡不失窗明几淨，魔女結界卻是透著異樣感的拼貼繪本風格；日常生活的描繪一派風平浪靜，戰鬥過程的刻畫則是極盡流暢華麗。偏向中世紀風格的視覺呈現，搭配梶浦由記操刀的歐陸風配樂相得益彰，輕盈悅耳的原聲吉他與氛圍音樂，營造清新甜美的印象游刃有餘，歌劇式的單人領唱與擬聲吟唱，則完美地托襯了劇情中後期的暗黑沉鬱主題。
比起美學設計的外包裝，編劇虛淵玄把後設小說搬上電視動畫，精心編排的層層反轉，毋寧更讓人讚嘆。身為「三集定律」的始作俑者，《魔法少女小圓》那形同詐欺般的 ED1 ，以及在「被麻美」名場面後不演了顯露本色的真· ED2 ，讓人初刷時鮮少有能夠留住下巴不掉下來的；肢體破碎、集體自殺、滅門血案、精神崩潰，種種血腥恐怖元素毫不修飾的露骨白描，把角色的悲劇弧線勾勒得入木三分。在短短 12 話的篇幅裡，敘事主角一個換一個接棒，先驗的魔法少女設定一條條被異化，希望絕望希望絕望反覆翻面的劇情大阪燒，煎熬得你神經耗弱精神錯亂，卻又不禁盼著下一話的峰迴路轉，會不會就是你引頸期盼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直到第 10 話揭露真正的裡主角，一切的撲朔迷離與蒙昧未明化為明盤，然後把那首明亮澄澈，與作品調性有強烈反差的 OP 《コネクト》調到結尾播放，觀眾這才恍然大悟，哇靠，原來歌詞竟是這層意思啊，虛淵玄有你的。 =_= （一臉厭世）
《魔法少女小圓》雖然不是所謂「黑深殘」（內容黑暗、主題深刻、劇情殘酷）路線的濫觴，然而把這路線推至新高度的，非虛淵玄莫屬。這部作品宛若一齣披著萌欸萌欸外衣，被魔改的《浮士德》 (Faust) ，處處映射著對於自身處境的欲求不滿，進行魔鬼交易的始料未及，以及因業果報的無可逆反。在虛淵玄眼中，這個世界的本質陰冷銳利，而鄉愿地迴避直面世間的晦暗醜惡，只會一路往 Bad End 直奔而去。為了表述這樣的世界觀，他的戲劇鋪排毫不妥協，製作組為他們喜愛的麻美求情續命，虛淵玄一口回絕，「正是因為她死掉了，角色才能永生不朽。」導演新房昭之希望把親女兒沙耶香的結局改一改，不要搞得那麼晦暗絕望，被虛淵玄無情打槍，「她得死，故事線才能完整。」虛淵玄筆下的每一話，彷彿都盈滿著「今天也要努力傷害宅男」的惡意，致鬱系旗手就決定是你了！（指）
真正的愛與希望，只能從黑暗中萌生
倘若《魔法少女小圓》跟後續許多東施效顰的作品一樣，只顧著黑還要更黑殘嫌不夠殘，那麼它就不可能被譽為繼《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之後，又一部造成深遠跨界影響的劃時代頂級動畫。《魔法少女小圓》的黑暗是載體，殘酷是噱頭，它的核心價值在於其深刻，中心思想則是那隻並不邪惡，但是欠缺情感到你只覺得心寒的萌寵業務員ＱＢ，老是掛在嘴邊的那套論調：是你自己許下的願望，自己簽訂的契約。「背叛她們的不是我，是她們自己的願望。無論是什麼願望，只要超乎常理，就會造成某種程度的扭曲，災難也會因應而生，這是理所當然的法則。如果這種必然的結果叫做背叛，那麼許願本身便是一種錯誤。」
ＱＢ那副理所當然，是你小題大作的態度，究竟是在說什麼？小圓宇宙的設定是，所有的願望都有其代價，詛咒不過是祈願的反作用力。撇開架空宇宙必須要探討的世界觀設定，這事非但沒有那麼超脫現實，甚至是比它表面上看起來更為寫實——在現實生活中偶爾會出現的奇蹟，並不是魔法，而是等價交換。《魔法少女小圓》在實現願望的對價關係上頭不斷做文章，無論是麻美、沙耶香還是杏子，每個魔法少女都認為自己心願得償的報酬超過其代價，但她們自覺已經付出的代價其實還不夠，而那個真正等價的代價，她們又覺得太過高昂，得不償失。ＱＢ話說得很冰冷，但他有說錯什麼嗎？你實現了原本花一輩子也無法實現的願望，你覺得什麼樣的代價才叫做合理？你可曾想過你憑什麼心想事成，又有什麼資格跟人家討價還價？
這個願望與代價對等的宇宙真理，匯集在裡主角曉美焰身上，把戲劇張力聚合到最高點引爆。焰是某種時空旅人的身份並不難猜，不過她懷抱著想要拯救朋友的心願，希望卻在一次次「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的挫敗中逐漸磨損，造就她日趨冷漠疏離的情感狀態，心路歷程描繪得有血有肉，在情在理。當我們領悟到她這位想要拯救朋友，許願成為操縱 Save / Load 大法的時間魔法使，為此竟然陷入無限卡關，反覆重刷的輪迴地獄，這峰迴路轉帶給觀眾的心靈衝擊，實在是難以言喻。「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經歷相同的時間，尋找那唯一的出口，那一條拯救你脫離絕望命運的道路。如果是為了你，即使會被關進無止盡的迷宮，我也毫不在意。」拯救朋友的初衷，到頭來成為最後留下的唯一路標，焰只能在這條推石上山的徒勞路上，逼迫著自己不斷前行；一旦她氣餒放棄了，就會被絕望吞噬，淪為她們最不願成為的魔女。噢，這薛西弗斯式的希臘悲劇，怎能不令伴隨著她一路走到這裡的你我揪心？
《魔法少女小圓》迎來了終章，結論收束在人物立繪一直半透明，映照在其他角色發展的作品名稱主人翁身上。鹿目圓就跟絕大多數的芸芸眾生一樣，老是處在懞懞懂懂的蒙昧狀態，抓不準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直到焰為了守護她，身陷永無止境的悲慘命運之輪，她才總算明瞭自己以靈魂作為代價，應該許下什麼樣的心願：讓所有魔女在誕生前消滅，包括所有宇宙，過去與未來所有的魔女，都由她親手消滅。這個願望需要她成神，然而卻是一種將自己的個體性存在從世上抹去，永遠瀰漫在宇宙之中，不著形相的高維度存在，肯定不是你我這些無論許什麼願望，終究還是為自己著想的凡俗之人，想要成為的那種神，然而「圓神」並不在乎。「至今與魔女戰鬥的大家，相信著希望的魔法少女，我不想讓她們哭泣，希望她們到最後都能保持笑容。妨礙這個願望的規則，我會破壞它，改變它。這就是我的祈禱，我的願望，來，幫我實現吧！」
於是世界在圓許願的瞬間光耀奪目，畫面淡出轉白，秀出了乾淨甜美，觀眾已經看得很熟的少女體標題字卡。「如果有人說懷抱希望是種錯誤，我會說這種說法是錯的，無論幾次我都會如此回答。」倘若這是文字作品，我肯定要掩卷嘆息：「愛的戰士」虛淵玄，果真名不虛傳，實至名歸。《魔法少女小圓》是個愛、勇氣與希望的故事，自始至終都是，從來就沒有不是過。（拈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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