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月世界在 ACG 圈內削金無算,體系龐雜的《 Fate 》系列,雖然全都是本傳故事《 Fate/stay night 》的衍生物,然而真正把這個 IP 的評價推上另一個維度,再戰十年毫不誇張的,卻是有人玩完原作遊戲,心情激動異常之下,寫著玩兒的前傳小說《 Fate/Zero 》。這本小說有別於本傳「當男孩遇見女孩」的 galgame 主題,以貨真價實的生存競爭為本質,呈現出遠比本傳尖銳殘酷,充斥著陰謀、背叛與逆轉的聖杯戰爭面貌。在當時業界年資尚淺,製作動畫經驗也還沒有很豐富的 ufotable ,以燃燒動畫師熱情的高規格製作加持之下, 2011 年播映的《 Fate/Zero 》動畫版,拉出了有別於《 Fate/stay night 》 2006 年動畫版的檔次,在 Fate 系列中確立其獨一無二的神作地位。
雖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作品,《 Fate/Zero 》放到今天依然是一部十分「好看」的作品。它的每一場戰鬥都足夠吸睛且扣人心弦,介紹五從者出場的初戰,鋪排得熱鬧滾滾;艾因茲貝倫城堡的三線戰鬥,切換得流暢無礙;未遠川之戰打得一如字面地波瀾壯闊,征服王與金閃閃的史詩對決堪稱氣度恢宏。當然我想不會有人漏算那場在蝙蝠俠的地下車庫,山寨 Neo 大戰金鋼狼的御主體技格鬥戰,就算是拾人牙慧創意抄襲,可你瞧瞧那令人髮指的分鏡狂魔,鬆緊有致的節奏調度,燃度滿點的配樂托襯,以及從頭到尾沒互噴過一句嘴砲,名符其實的傳武生死搏⋯⋯兩個人類魔術師打出光汙染不用錢的所有英靈打架,也難以企及的冷冽決殺,這場死鬥別說是在 Fate 系列裡封頂,即便是放眼整個動漫圈裡,也堪稱十年一遇的拔尖之作。通常這種盛讚叫做「過譽」,不過我想你可以很有信心地把這兩個字劃掉。這場戰鬥就是做得這麼優秀,《 Fate/Zero 》這部作品也是。
黑深殘的底蘊:追求理想的末路
這些美學技術層面的優秀,當然是奠基在精彩的文本材料之上,這就要說到那個寫著玩兒的「有人」是何方神聖了:惡名昭彰的「愛的戰士」虛淵玄。他在好基友奈須蘑菇的慫恿下,把原本信手捻來的《 Fate/Zero 》初稿填坑完畢,追認成為官方作品。 Fate 宇宙是奈須蘑菇的創意,虛淵玄在這個基礎上頭增磚添瓦,透過成熟的商業作品敘事技巧,賦予別有旨趣的全新詮釋。他略嫌煽情但相當精準的筆鋒,深刻地描繪了眾家人物出於自身的過往經歷,寄託於聖杯現世的祈願,成功塑造出他們的角色厚度。
舉凡 Saber 家國救亡的悲願, Lancer 忠臣事主的遺憾, Archer 一統江山的傲氣, Rider 馳騁天下的豪情, Berserker 負罪自咎的糾結, Caster 信仰崩潰的怨忿⋯⋯每個原先只是為了滿足張飛打岳飛幻想的英靈,他們原型人物的故事背景,都成為栩栩如生的角色側寫(好吧也許不是每一個,誰叫自古 Assassin 沒人權)。沒有原型人物可供參考的御主們,虛淵玄則為他們各自編派一套足夠突出的性格與欲求:自詡為正義使者的切嗣,追尋人生意義何在的綺禮,力求優雅正統作派的時臣,執意救妹子於水火的雁夜,出身名門睥睨自傲的肯尼斯,資質平庸急於自證的韋伯,耽溺死亡美學毫無芥蒂的龍之介。格律整齊的 7+7 配對組合,十多個沒有誰是跑龍套的角色(好吧也許還是有,沒人權真的很悲催),《 Fate/Zero 》宛如一本如何構築群戲的教科書,令人不得不佩服老虛駕馭角色的兩把刷子。
然而不管你在這麼多各有千秋的人物中,選擇跟哪些角色產生共感認同,幾乎都逃不過那份鋪天蓋地,如今化約為「黑深殘」三字的致鬱絕望:無論你抱持著什麼樣的理想,做出了什麼樣的追求,最終非但是「求不得苦」,得到的往往恰恰是與理想背道而馳,最大限度讓人情何以堪的現實。信受奉行王者理念的 Saber ,先是被不留情面地全盤否定,再被殘酷提醒她枉為王者卻不懂人心,最終被逼著親手毀掉自我救贖的唯一希望,返回到那令她萬般悔恨的此情此景。秉持騎士精神忠誠事主的 Lancer ,一心只想為主人盡忠到最後,卻落得重蹈生前覆轍的命運,被主人的愚蠢與妒意所害,死前心有不甘的嘶吼詛咒,悲怨地令人不忍直視。 Rider 意欲再次引領臣民的霸道野望,終歸是一場被更強大的力量正面粉碎的春秋大夢,豪情萬丈也只能在燦爛奪目的煙火秀中灰飛煙滅。 Berserker 以發狂為代價淹沒自己的風華絕代,只為得到生前背主未獲的正義制裁,他釋懷的負罪感卻成為王主心頭更沉重的負擔。就連看似得償所願,以變態殘殺作為瀆神手段的 Caster ,讓他臨死涕泣不能自已的,終究是銘刻在靈魂深處,沐浴在潔白光輝之下的回眸聖女,以及那份匹夫不可奪其志的榮光追尋。
曾經叱吒風雲的偉大英靈,重新現世只為實現生前未竟的理想,但是造化弄人終歸枉然;而那些個自命不凡的魔術師御主,他們殷切追求的畢生所願,更是以極盡諷刺的相反形式惡搞回來。想要游刃有餘優雅取勝的時臣,召喚了最強英靈卻難以駕馭,安排了弟子當內應卻被背刺(物理),非常不優雅地死在自以爲穩操勝券的完美操盤上。自以為是為了拯救蘿莉於水火而參戰的雁夜,隱藏在他高尚獻身行為背後的,實則是對妹子噁男般的獻媚心理,以及對搶走妹子的男人魯蛇式的嫉妒怨恨,最終親手害了自己奉若天仙的女神,沉溺在帶上妹子蘿莉過著幸福生活的癡心妄想,死得連一聲嘆息也沒有換到。肯尼斯自㤔尊貴不凡天縱英才,卻碰上名不見經傳的魔術師殺手,大敗虧輸給不按牌理出牌的旁門左道,一世英名連同自身性命,葬送得毫無體面。韋伯想要大顯身手獲得肯定,經過聖杯戰爭的無情洗禮,方知世道冷峻自身孱弱,謹小慎微務實面對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道。即使是毫無顧忌追求死亡美學的龍之介,也是要到生命最後一刻才恍然大悟,他一路尋尋覓覓的極致之美,其實不假外求一直都在身邊,卻已經沒有時間讓他細細品嚐。
英靈從者跟凡人御主,各自懷抱著理想與願望攜手合作,然而他們彼此卻充斥著各種矛盾與不理解,進一步加深「求不得」的苦澀與諷刺。切嗣與 Saber 對於達成目的採取的手段南轅北轍,相性差到話不投機半句多,道雖同卻也不相為謀,留下未解的誤會含怨拆夥。時臣與 Archer 各有盤算,互相利用的的合作關係貌合神離,最強組合卻以最不名譽的形式告終。肯尼斯與 Lancer 御主猜疑心起,從者忠誠錯付,最後以難看至極的姿態退場。綺禮把 Assassin 當成免洗炮灰,沒人權始終就是沒人權,連個含恨而終的戲碼都配不上。雁夜與 Berserker 皆被心魔宰制,各逞其欲各自為戰,一點也沒有組隊協力的感覺。只有龍之介與 Caster 變態臭味相投,稱得上畸形另類的合作無間,以及韋伯與 Rider 雖然品格見識落差巨大,卻能夠提攜協作的互動,在整個作品充斥著惡意的命運捉弄中,宛如一股清流般滌淨人心。我平常不怎麼買弱氣萌角的帳,可誰又能忍住不為韋伯的成長覺醒加油喝采呢?
正義使者與他的邪惡雙子
瀰漫在《 Fate/Zero 》各個章節的字裡行間,那份鋪天蓋地的黑深殘底色,濃縮在衛宮切嗣與言峰綺禮這一對雙主角身上。整部《 Fate/Zero 》有一半可說是綺禮的「惡之覺醒史」,在聖潔環境中成長的他有心向善,卻無法像一般人一樣,在行善中獲得幸福感;他為自己的精神異常感到無比困擾,進行過各種嘗試探索,甚至不惜在婚姻中努力去體驗傳說中的愛,卻怎樣也無法找到感同身受的正道信念,反而隱約感覺到一股諱莫如深的背德愉悅。他無法理解如此虛無的自己為何被聖杯選中,但他把這當成發掘自己本性的一個機會,然後在金閃閃有如撒旦耳語的撩撥導引之下,逐步披露他那扭曲內心的愉悅來源:萬物的崩壞頹圮,以及他人的痛苦不幸。
「是什麼,我究竟是什麼?實在是太邪惡,太禽獸了!這就是我的願望嗎?這種毀滅,這種嘆息,就是我的愉悅?!如此的扭曲、汙穢,偏偏是言峰璃正的親生兒子所願?太誇張了,真是太誇張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父親是讓一條狗懷孕了嗎?我充滿疑問的人生,終於得到了解答,然而卻省略了解題過程,就這樣突然把答案丟給了我,這到底要我怎麼接受呢?在某處應該會有簡單明瞭的道理,能解釋導出如此怪異答案的方程式⋯⋯不,必須非有不可。我必須去問,必須去找,就算耗盡生命,我也必須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理解到自己的本性與畢生追求背道而馳,但是覺得這樣的諷刺痛快淋漓的綺禮,決定放飛自我,追求那份讓他有活著實感的唯一愉悅。他一手捅了三分鐘前才託孤給他的老師時臣,刻意安排時臣的妻子誤會雁夜是殺夫兇手,再從受不了心儀妹子惡言相向的怒氣斥責,精神崩潰把妹子勒個半死不活的雁夜身上,汲取看了場八點檔狗血爛戲的低俗愉悅。他有模有樣地操辦了時臣的喪禮,一時興起把老師送他接過來就順手捅了老師的短劍,再轉贈給毫不知情的老師女兒,從對方的悲傷與感懷中,收割他有如鱷魚眼淚的惡趣味。他最初以為衛宮切嗣跟他一樣內心空虛,冀望能夠在他身上找到人生答案,後來卻得知切嗣恰恰是他的反物質,對他的生存方式感到極度失望與憤怒,下定決心要為粉碎切嗣的願望而戰。言峰綺禮如何從一位清修苦行的聖職青年,逐步轉化為逐惡為樂的愉悅犯,這個心路歷程描繪得相當具體完整,做為映照衛宮切嗣的對立面極為稱職。
言峰綺禮這個反面人物愈是出色,就愈是把《 Fate/Zero 》真正主角衛宮切嗣的面目,照見得立體鮮明。切嗣初登場的形象,是個不討喜的陰沉傢伙——那粗修的邊幅,那漠然的眼神,那秋風蕭瑟的凜冽氣質,那似有若無的哀愁傷悲。他是魔術師世界裡的異類外道,滿手熱兵器狙擊暗算對手,能夠來陰的就絕不正面對決。他奉行不擇手段的效益主義,綁架女性充當人質,食言背信殺人滅口,把愛妻當成誘餌置於險地,對即將遇害的無辜孩童無動於衷。對於切嗣冷心冷面的工具理性,王道廚 Saber 反感到無以復加,然而切嗣卻不為呆毛王的正氣凜然有絲毫動搖。「騎士之道拯救不了世界,他們硬把戰鬥的手段區分正邪,表現得好像在戰場上有值得尊崇的事物⋯⋯你瞧,這位英靈大人居然認為戰場會比地獄好。開什麼玩笑?那是貨真價實的地獄。戰場上沒有希望,有的只是一文不值的絕望,以及構築在敗者的絕望之上,名為勝利的罪惡罷了。只要人們不反省,不將其看作最邪惡的禁忌,地獄就會無數次在人間重現。我要贏得聖杯,拯救世界,只是選擇最適合這場戰鬥的手段罷了。」
對於行事作風與自己大相逕庭的切嗣, Saber 敏銳地洞察到那份幽微隱晦的違和感。「衛宮切嗣,我不知道你過去受到過什麼樣的背叛,為什麼感到絕望;可是你的憤怒、你的哀歎,毫無疑問是渴求正義的人才會有的。年輕時真正的你,應該是想當個『正義使者』,比任何人都堅信,並且想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不是嗎?」老虛接著筆鋒一轉,藉由倒敘把觀眾帶回到切嗣正義使者之路的起點,讓我們目睹他那份「殺少救多」的量化正義,究竟是如何成形的:切嗣第一次面臨左右為難的人生抉擇,是問他「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引導他得出正義使者這個答案的初戀對象,產生某種喪屍化時懇求他,在事不可挽之前殺了她,他卻像個正常人一樣猶豫遲疑。這場當斷不斷,導致更多人受害的災禍,奠定了切嗣這一生偏執決絕的價值觀:凡事都把人命放到天平上去衡量,然後狠心果斷地選擇犧牲少數拯救多數,哪怕被犧牲的少數是他的至親摯愛。
切嗣殺少救多的正義數學,簡單粗暴,不近人情。為了不讓更多受害者繼續出現,他手起刀落,開槍弒父,「這個人如果逃走,又會在其他地方繼續研究死徒。」為了不讓載有毒蜂的飛機降落傳疫,他跑遍黑市買到針刺飛彈,親手擊落前一分鐘還在交心話家常的如母恩師,「你看到了嗎,夏蕾,這次我又殺了,跟我爸爸那時候一樣,沒有像對你那樣下不了手。」他跟妻子愛麗絲菲爾結褵的第一天,就預備著為了拯救全世界,把她送上祭壇的那一天,而他對此縱使萬般不捨,決意卻未曾有絲毫動搖。「正義是無法拯救世界的,我對那種東西毫無興趣。讓永無止境的輪迴停止,能實現這一點的就只有聖杯。我要讓在這裡流的血,成為人類最後的流血;就算要我背負世上所有之惡,我也不在乎。如果這樣就能夠拯救世界,我會滿心歡喜地承受。」
潛藏在人人心中,那個被惡意汙染的聖杯
切嗣最終得到了聖杯,卻發現聖杯做為萬能許願器的真相:你的願望總是有辦法以扭曲的形式實現,如果沒有,聖杯會幫你找一個。切嗣用殺少救多的效益主義救世,聖杯就巧妙地讓他的數學錯算,最終殺了一堆人,卻誰也沒救到。「連你都不知道的方法,不能當作你的願望。如果你的心願是拯救世界,那就只能用你知道的方法去實現。」於是切嗣重溫了他弒父殺母的人生抉擇,在假想的情境題選擇捅了與他關係密切的助手,然後開槍打穿愛女的下巴,再掐斷愛妻的頸子——拒絕向聖杯許願的他,跟親手殺死妻女其實也沒有兩樣,這一切都是為了拯救世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在旁目睹這一切的綺禮,搞不懂切嗣為什麼會這麼笨,千辛萬苦得到的聖杯,竟然捨得就這樣放棄。但既然綺禮看到了切嗣的內心世界,以他的程度照說不會搞不懂,只不過那絕不是他會做出的選擇罷了——為了實現拯救世界的正義,切嗣什麼樣的犧牲都願意付出,然而綺禮念茲在茲的,就只有為一己的人生迷惑找到解答罷了。我們都以為自己是願意捨己為人,拯救世界的衛宮切嗣,但其實你我每個人的心中,恐怕更是住著一位對於他人的悲慘際遇喜聞樂見,坦然接受內心之惡的言峰綺禮。(菸)
《 Fate/Zero 》以毫不避諱的冷峻筆觸,直面現實的陰暗、殘酷與痛苦,讓所有人在理想的末路中沉淪湮滅,把「情何以堪」這句成語詮釋到極致;但就是要這樣不對現實做出不切實際的美化,不塞給人們天真虛浮的期盼,你對於人生才能夠有真切的理解,你追求的正義才經得起考驗。「愛的戰士」虛淵玄,看似掛著愛、勇氣與希望的羊頭,賣著黑深殘的狗肉,但只有目睹過夠多扭曲的正義理念,眼見過夠多幻滅的天真夢想,你才會深切地體認到:他是如假包換的愛的戰士,而且比誰都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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