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流戲劇看格局,二流戲劇看編導,三流戲劇看演技,四流戲劇看排場,五流戲劇看顏值。如果以這個標準來檢驗《康熙王朝》,它算是幾流的戲劇呢?我認為是介於三流到四流之間。作為步入 21 世紀的央視大戲,演員陣容皆是一時之選不在話下,一字排開看上去就是舒爽;製作規格更是沒話說,排場務求蕩氣迴腸,彷彿唯恐被人嫌棄沒有康熙盛世的恢宏氣度。但是到了表演層面,《康熙王朝》是否依然是著毋庸議的戲劇神作,就有些見人見智了——陳道明跟斯琴高娃兩位大腕主演,幾乎是把每一場戲都做到情緒滿溢,然而著力猛烈過了那個份,總讓人在充分感受到帝王威嚴的同時,想起了這世上其實也有「不惡而嚴」這種境界。但那是你在這部劇裡,不會看見的東西。
倘若說陸劇的歷史正劇(以及那些「假正劇真戲說」的偽物)有什麼顯而易見的特點,那就是它們在製作規格的許可範圍內,總是儘量把場面鋪排得波瀾壯闊。這通常是以浮誇的舞台腔獨白,來段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個人演出,就如同斯琴高娃在本劇中三不五時就要來那麼一下;如果是央視大戲這種製作預算比較寬裕的,通常還會找來中國愛樂樂團之類的全編制管弦樂團,配上彰顯廟堂朝儀的管籥之音。如此慷慨激昂的表現手法,當然是編導有意為之的結果,可我不禁要想:倘若連我如此耐受各種戲劇路數的人,都不時會感到肉麻兮兮消受不起,編導為何要一個勁地催化觀眾的情緒?每一盤菜都高鹽高油加好加滿,他們就不怕觀眾吃到爆血管嗎?
那當然是因為《康熙王朝》所有的戲劇鋪排背後,都有著編導意欲擬塑的強烈主旋律:一則完美符合傳統價值與群眾喜好,又有著映照到今日中國可能性的政治童話。在從未脫離過期盼聖王之治的中國民眾想像中,明君良臣是華夏盛世的必備標配,因此《康熙王朝》端出了一位有血有肉,在個人情欲與國族大義之間掙扎糾葛,但最終總是捨私就公的「千古一帝」,以及一班形象鮮明,不計個人利害得失,捨身鋪墊國運昌隆在所不惜的股肱之臣。這就是編導為《康熙王朝》這齣劇劃下的格局,任誰都不能跳離這個框架脫本演出。
一齣戲劇當然可以有它想要傳達的旨趣,即使是為政治服務亦無不可。但是《康熙王朝》是怎麼塗抹這則以古喻今的政治寓言?它一上手就把順治帝棄世出家這段坊間戲說,粗暴地改寫為妖僧蠱惑,縱然讓幼年康熙讚了勸誘順治出家的行森和尚一句「這人是個英雄」,卻編派給他十足十的妖僧形象;彷彿是唯恐觀眾未能領會,乾脆讓順治帝跟他的出家師父玉林秀,來一段「僧俗不相干,皇權不容侮」的課後總結。這個當代中國的重大維穩課題之一,只有區區五集的篇幅似乎還嫌太短,因此楊起隆的三郎香會接力上場,繼續這宗教集社作亂的指涉工作;為了塑造他陰魂不散的亂國份子形象,還給他北京起義失敗之後加戲,讓他逃匿到南京城外,組織了一場三百廟宇僧眾反亂,事敗後流亡到敵國準噶爾,繼續當個滿心忿恨的異議份子。我可以理會陸劇作品必須要過審廣電總局的考量,但是獻媚得如此直白無隱,很難不給人一種嫌菜不夠鹹,整個鹽罐就給你倒下去的粗暴感。
在走過鰲拜本不想反,卻受身邊黨羽教唆而反,以及吳應熊力諫吳三桂不可復反,這些疑似影射中國官場某些尾大不掉權臣的過場後,《康熙王朝》中段的主戲「康熙定台」,更是完全不演地鋪排成為一齣政治宣傳劇。一場台灣該棄、該撫、還是該剿的朝議,為以古鑑今的對台政策定下基調,同時為廣大收視群眾刷上正確的認知;姚啟聖「三勦三撫」的二手統戰,以及明鄭內部的統獨討論,自然也都是編劇先射完了箭再畫靶,一把「兩岸統一好」的法螺吹得理所當然。歷史這玩意有時確實是驚人地相似,三百年前的兩岸情勢也的確是殷鑒不遠,不過讓康熙帝在朱元璋的陵寢前,信誓旦旦放話說他寧可打一場勝算大減,得不償失的硬仗,為了大清國的體面也在所不惜,那副氣吞山河的雄主氣魄,樣板得讓我有些渾身不自在;至於站在海峽對岸的鄭經,則被塗抹成一個腦滿腸肥,陰險昏聵的闇主,活該被英明神武的康熙帝逼得敗亡煙滅。我不知道你對於這種拜高踩低的人物塑造怎麼想的,不過我大概從高中就不太吃這套了。(茶)
不知道是否是為了平衡歷史正劇的硬質調(雖然這劇背離史實的細節俯拾即是,想想那令人啼笑皆非的「我孝莊」),抑或也想要面向女性觀眾,《康熙王朝》穿插了不少愛恨糾葛的感情戲。央視大戲的女角選角自然是萬中選一,只可惜她們除了成為詮釋政治婚姻的載具,把那份身不由己的無奈漫溢到畫框之外,並沒有更豐富的角色厚度。這些兒女情長大多被塞去鋪墊《康熙王朝》後段的平定準噶爾劇情,雖說和番離鄉的漂泊哀愁,以及左右為難的矛盾煎熬,我們都能夠理解體察,但是觀眾真的需要看到她們夾在兩軍陣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別打了快住手啊你們別打了,而兩軍將士當她們塑膠做的只顧著互相砍殺嗎?這麼狗血的鋪排,我都快要以為我在看瓊瑤了,原來是二月河啊?(搔頭)
說是歷史正劇,它背離史實歪斜到幾近面目全非;說是戲說為用,它為政治宣傳服務得令人滿心尷尬;說是通俗悅眾,它漫灑狗血的鋪排讓人情何以堪。於是《康熙王朝》最大的看頭,除了那力求搆上央視大戲規格的場面調度以外,約略就是康熙帝的人物素描了,然而編導是怎麼為這位「千古一帝」搽脂抹粉的呢?康熙帝精通帝王之術著毋庸議,然而這樣的康熙帝,你可以在二月河的原著小說《康熙大帝》裡頭找到,卻很難投射到陳道明在電視劇裡頭詮釋的那個形象。他的撤藩政治判斷過於天真,面對三藩亂起內心動搖懦退,難以迎合討好,卻極易暴怒狂罵,要不是那身揉和滿漢特色的十二章紋龍袍,我差點要以為這是《江山風雨情》播錯頻了,這不是崇禎帝的人設嗎?也許編導想要傳達聖王賢君也有他的人性軟肋,然而這份人性化的角色描繪,說穿了不過是博得觀眾共感的取巧伎倆;他們真正想要打磨的,依然是那千古一帝的王者氣場。
在這雖然有著種種人性缺點,卻不容質疑挑剔的皇權化身面前,所有的賢臣良輔都必須成為勵精圖治的可拋式工具。伍次友再怎麼狂放灑脫,也必須為王事操心擘劃;周培公再怎麼功勳卓著,同樣不得不為皇權所需委屈下放;顧人怨的姚啟聖一旦完成平台大業,鳥盡弓藏已是最大限度的仁慈;謹小慎微如伴讀心腹魏東亭,必要時拿來殺雞儆猴也是分分鐘的事;至於才名在外卻私德有虧的李光地,淪為皇權制衡朋黨的槓桿也只是剛剛好。別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就算是康熙的對台敵手,也只能成為托襯大清盛世的墊背:吳三桂半截梟雄,皇帝夢做得窩囊;鄭經偏安一隅,只有大一統沙包的戲份;楊起隆陰謀迭出,最後敗在親妹為愛反水;噶爾丹一代雄主,硬生生被和親公主攪成了二流家庭倫理劇男主角。所有的人物,一切的劇情,全都是為了服務「大國崛起有明君」的主旋律,這就是五十集的《康熙王朝》餵食給觀眾的意識形態,而我只感覺到滿嘴的味精。(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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