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鬥陣俱樂部》是一部關於精神分裂的電影?這就像是說《美國心玫瑰情》 (American Beauty) 是一部中年男子搞外遇的電影一樣,是你所能得到最漫不經心的觀察。然後你的感想也會跟著一起漫不經心,「哇!這電影超酷的!」或是「噢!什麼爛片啊!莫名其妙!」那麼《三國演義》不過就是一堆男人殺來砍去的無聊小說,《紅樓夢》也只是荷花大少的粉味綺想罷了。
《鬥陣俱樂部》是一部包著後現代外衣的後殖民電影。我並不喜歡言必稱後現代或後殖民,好像這樣就顯得很有學問的樣子,不過用在這部電影上面,大概只是剛剛好。想知道它到底後現代、後殖民在哪裡的話,請跟著以下的劇情導覽閱讀下去——由此去不會得兩千,但是應該可以讓你看懂這部讓卡夫卡像是樂天主義者的電影,究竟在演些什麼。
Jack Who?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名叫 Jack 的上班族。觀眾始終不知道他的姓,這在西方姓名系統來說,等於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西方文學裡,如果有誰叫做無名氏(奧德賽那個機靈的傢伙不算),那意味著他要不是沒人關心在乎,要不就是代表包括你我在內的普羅大眾。你如果很快地發現這一點,並且開始把自己的生活處境套進 Jack 所面臨的情境,你就會發現 Jack 的荒謬人生,其實好像也是你的人生寫照。
我們看到 Jack 的第一個問題,是失眠。他的療法是混進各種病症的團體治療活動,跟對自己身上的病感到絕望的人們相擁而泣。失眠似乎成為了新一代的流行病,大家多多少少都要有點失眠症狀,而且你還會很積極地去跟別人說你有失眠問題,跟以往諱病忌醫的情況大相逕庭。當他發現有個叫 Marla Singer 的女生跟他一樣,明明沒病卻混到各種團體治療裡頭去的時候,他甚至跟她分贓團體治療的療程,而用的語句很巧妙地直接用病名稱呼團體治療的療程。「睪丸癌給我,各種腦部以外的血液鍊球菌疾病也是我的,你可以擁有腦部鍊球菌跟其他腦部生理性疾病……骨質退化也給你好了。」為什麼呢? Jack 倒是很爽快地直接告訴你答案:這些病讓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噢,還有照著 IKEA 的家具型錄照單抓回,把自己家裡布置成型錄上的那個樣子。他看著型錄,想的是一定要擁有一張有陰陽設計的餐桌,因為擁有這張餐桌可以定義他這個人的存在——你看,我有一張陰陽餐桌耶,我是 Jack 某某某。「我愛我的傢俱,它們對我來說,就像我的命一樣重要。」這當然也是一種病,而且正是這個故事最想探討的一種病,但是你若有點敏感度,看到這裡卻會開始冒冷汗——這種病我好像也有耶,等一下劇情會不會婊到我自己?
後現代的尼采超人
接著在他當著商務空中飛人,好像事業很大但其實只不過是一個跑腿的上班族的時候,他在回家的飛機上遇到了 Tyler Durden ,一個穿著風格像 Dennis Rodman 那麼誇張,賣肥皂的性格傢伙。他們在飛機上相談甚歡,然後他回到家,發現他住的公寓,連同那些積攢多時才購置齊全的 IKEA 家具,全部被瓦斯氣爆炸個精光。他只好打電話給剛認識的 Tyler ,去他家裡借住。
Tyler 的住處是一個荒廢多時的挑高大樓,有著鄉村洋房的宏大規格,裡頭卻充斥著末世紀的破敗。積水多到要穿雨靴,水龍頭一轉到熱水就噴出紅褐色的鏽水,床鋪一副隨時會散架的樣子。 Jack 第一眼的觀感當然是「什麼鬼地方」,可是奇怪的是,他很快地發現自己其實住得挺自在的,就算沒有夢寐以求的 IKEA 家具,也能安枕入寢。事實上, IKEA 的家具從來沒有讓他睡得更安穩些,不然他的失眠症又是從何而來?
嗯,如果到這裡你還沒有聞到後殖民的味道,別擔心,大帥哥 Brad Pitt 飾演的 Tyler 不厭其煩地告訴你,所有你欲求的東西全部是狗屁。「你所擁有的東西到頭來都反過來擁有你。」他一面把鹽酸倒在 Jack 手上,一面在他呼天搶地地哀嚎中,灌輸他要以法西斯的虛無態度,反抗資本社會的消費主義。 Tyler 以尼采式的超人口吻,為現代人類的出路定調:「 Only when you've lost everything are you free to do anything. 」
這個論證還是可以從 IKEA 家具著手(這些瑞典人到底是哪裡得罪了 David Fincher ? :-p )。你覺得擁有這些家具很重要,但是你真的需要它們嗎?已經一無所有的 Jack ,在 Tyler 的破爛大樓裡,還是照常吃照常睡。其實人並不真正需要 IKEA 的家具,但是 IKEA 卻有把這些家具賣給你的需要,因此他們透過各種方式(通常是精心設計的廣告策略),來讓你覺得你有這個需求:你需要這個來表現自我,你需要那個來定義自我,你需要這個,你需要那個,你需要這個……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人變得那麼可悲,要透過他的所有物才能有存在感?
我看過一張 Andy Warhol 風格的漫畫,標題是「現代人的存在價值」之類的,裡頭一個看起來應該是個人的形體,長得大概像下面敘述的這個樣子:電視機頭、吸塵器頸、電冰箱身體外包 Calvin Klein 的衣服、滑鼠造型的四肢、外露的陰莖則是一隻 Motorola 的手機。漫畫的視覺感很荒謬,但這正是 Jack 的生活寫照:他在建構理想中的家居生活時,鏡頭上伴隨著一件件家具浮現的,卻是型錄上的廣告解說(當然,還有標價)。你建構的不是你的理想生活,而是人家為你建構的所謂理想生活。
如果沒有仔細思考過,你很難發現你為了追求這樣的生活,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你得要屈就於無聊的辦公室工作,被一群沒有個性的男人包圍,應付總是對你挑三揀四的上司,難道就為了把賺到的錢花在 IKEA 上頭?無怪乎 Jack 會迷上團體治療,因為身患絕症、時日無多的人,沒有精神去追求多餘的慾望,再怎麼被華麗的廣告辭藻包裝的商品,對他們也沒什麼意義。然而這並不是這個「需要你消費」的資本社會想要鼓勵的,因此一個女生在團體治療中,表達她僅有的卑微希望,想在死前好好做一次愛的時候,就被輔導員草草請下台去。
戰啦!
這個虛偽的世界真是爛透了,不是嗎?所以你不難理解,為什麼對於加入「鬥陣俱樂部」的人來說, Tyler 就像是救世主一樣。他告訴你這個只想賺你錢的消費文化,是怎麼樣透過廣告灌輸你「人要減肥」的觀念,讓你花大把銀子去抽脂,然後再把抽出的脂肪做成高級香皂,以大把銀子的代價賣還給你。而像 Jack 工作的那種大車廠,在評估過回收出問題的車種所需的費用,跟出事之後所需付出的賠償金之後,他們就單純選擇比較便宜的那個方案,中間的落差就用幾條人命來彌補。
這樣的世界應該要被摧毀。 Tyler 摧毀社會秩序的第一步,就是成立這個叫做「鬥陣俱樂部」的地下組織,讓白天過著百般壓抑生活的上班族,在肉體的疼痛中獲得解放。這裡頭的邏輯是:現代人生活得很像行屍走肉,只有在肉體產生痛覺的時候,才會深刻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並且發覺自己平常不痛的時候,應該要生活得更有意義才是。我每次走出牙醫診所時都會有的人生體悟,而現在有了鬥陣俱樂部,你不必再去找牙醫師來確認你還活著。
摧毀社會秩序,扳倒名人是很有象徵性的。 Tyler 跟 Jack 各有他們最想在鬥陣俱樂部裡放對的對象,而他們的選擇卻有微妙的不同。 Tyler 想打倒以肉體健壯出名的海明威(你知道這位《老人與海》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的作者,也曾經上過《 Playboy 》雜誌嗎?),以及奠定美國社會秩序基礎非常關鍵的林肯;以一個崇尚男性武勇的法西斯主義者來說,選擇這樣的對象單挑似乎非常直觀。但是 Jack 的選擇卻很有意涵: William Shatner ,飾演縱橫《星艦迷航記》 (Star Trek) 光明未來的白人太空牛仔 Kirk 艦長的演員,以及挨打不還手的不合作主義者甘地。主流文化許諾我們的光明未來, Jack 很想要加以挑戰,而且他受夠了完全不訴諸暴力的方式。 Tyler 的反抗看似奔放,但真正會讓社會秩序土崩瓦解的,卻是 Jack 的虛無思維。
於是我們開始發現,我們不僅是 Jack ,我們其實也是 Tyler 。 Jack 是那個心裡憤世嫉俗但沒膽做怪的我們, Tyler 則是那個想要讓全世界爆炸但是不負責建設的我們。為了在這個撲天蓋地要你安安分分的社會裡生存下去,我們總是把那個 Tyler 壓到潛意識裡。我們平常就像 Tyler 下令俱樂部的成員,到路上去尋釁生事的那些路人一樣,即使遭受到羞辱人的不公平對待,我們多半選擇忍氣吞聲,極力避免與人起衝突,因為我們害怕自己的利益因為衝突而喪失。
但你會為了保護利益而避免衝突,你也就會為了保護利益而製造衝突,差別只在於你覺得自己有沒有那個跟別人發生衝突的權力而已。穿得人模人樣卻腦滿腸肥的酒吧老闆,將不還手的 Tyler 惡狠狠地揍倒在地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資產階級的優雅身段,但那不正是 Tyler 想要撕下一般人裝模作樣、客氣長存的外衣之後,底下赤裸的真實面目嗎?而你又有多少把握,敢說當你擁有的東西像酒吧老闆這麼多,而有一群亂七八糟的傢伙在你的產業上亂來的時候,你不會覺得自己有權海扁人家一頓?
急轉直下
Tyler 的鬥陣俱樂部迅速擴張,在全國各地建立分舵。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到處都是自我壓抑,無處發洩的上班族。然而當事情演變成一群將 Tyler 視為教父的法西斯主義者,開始四處大搞破壞的時候, Jack 覺得苗頭有點不太對——這些人從不加思索順從社會秩序,換成不加思索破壞社會秩序,這並沒有重新定義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他先前在團體治療認識的好友,是整部電影裡唯一真正死亡的人,而當他極力聲稱「死了一個人耶!」的時候, Tyler 的手下們只是一個勁地覆誦「大破壞的第一條守則,就是你什麼都別問」。
「這就是所謂的劇情急轉直下,電影繼續,而觀眾依然是一頭霧水。」 David Fincher 有時候會忍不住跳出來,直接對觀眾喊話,而如果你到了這時候還真的是一頭霧水,那麼你大概是太習慣於輕鬆低卡無負擔的線性敘述,吃不慣這種重口味的剪接風格。
但是諷刺的是,從所謂的「劇情急轉直下」以降,這部原本相當有意思的電影反而開始流於俗套,落入傳統公式的窠臼中。觀眾到這個時候才正式知道, Tyler 是 Jack 的隱性人格,但這時的 Tyler 反而被簡化成執意摧毀舊秩序的鷹派,而 Jack 則扮演竭力阻止世界末日發生的英雄。你要殺死自己的分裂人格,對自己開槍是相當合乎邏輯的一個選擇,但是這要你有個不惜賠上自己性命,也不得不這麼做的強烈動機。 Jack 並沒有這種動機,但他竟然對自己開了槍,而且 Tyler 死掉了 Jack 卻活了下來,跟女主角手牽手看著全世界的信用卡記錄在眼前灰飛煙滅。這個故事的最後一段,每個元素各自都說得通,但就像是搭錯的拼圖組一樣兜不起來,蠻可惜的。
從這裡你可能也發現了《鬥陣俱樂部》這部電影,最大的問題所在——並不是它的藝術風格太過前衛,儘管 David Fincher 大量使用白平衡失調的人造光線,在慘冷的夜景中製造文明頹圮的氛圍,實在是相當不討喜,但那個令人不舒服的感覺,是故意製造出來的,有它的意涵跟效果。《鬥陣俱樂部》最大的問題,在於它雖然鎖定了一個確實非常值得檢討的文化現象(消費主義),並且極力凸顯其荒謬與惡質的一面,但它並沒有深究其竟,太過簡化地用廣告化解釋這一切;大破之後也沒有大立, Jack 眼見堆砌出現代社會秩序的信用制度土崩瓦解,卻好像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似地。
有些人說《鬥陣俱樂部》以無厘頭的男性鬥勇,鼓吹反社會的法西斯跟虛無主義。鼓吹是不至於,但是由於它只顧著極盡前衛之能事地表現問題,卻沒有打算或是無法妥善地處理、解決這個問題,因此這部電影充其量,也就是只能醞釀出一些發洩性的反社會行為,讓大家又多一個「電影教壞囝仔大小」的話柄。就連論述完整、探究深刻的《美國X檔案》 (American History X) ,都有引發種族主義者起而效尤的危險了,這部節奏明快、調性詭譎的《鬥陣俱樂部》,除了讓影評寫下一大串只有文學系學生才看得懂的文本分析,以及讓影迷大呼剪接跟運鏡創意的鬼才以外,很可惜地似乎什麼也打不倒。
Tyler的幾句台詞真的是把很多囝仔教壞了:p
回覆刪除我還記得你的舊文中有提到,這部片的核心與american beauty是接近的,而那是一個我非常喜歡的解讀。我也非常期待你能寫一篇american beauty的影評,因為這部電影跟你的文章一樣,都曾經讓我很有啟發:)
這位客人,你的餐點好囉。(按鈴)
刪除啟發嗎,不敢當哪,謬讚了。(心裡暗爽中 :-p )
回覆刪除關於 "American Beauty" ,其實想法一直都有,只是沒動筆整理出來。我想大概到 2001 年的某個時候,就會寫出來了吧……(以未來式談論十年前,這裡的時空還真是有點弔詭)
麻煩請你們經理出來一下,一次就送兩道餐點來,有點太周到了....這樣會想讓人繼續點下去的!XD
回覆刪除說起american beauty,多年以來一直將ricky以及lester之言鏤於心中,我相信這部電影對我最大的影響,不在具現了那個「美」(畢竟那個在我們心中飛舞的事物,不一定是塑膠袋,也可能是一聲按鈴嘛),而是將生命中,那些太過沉重,或者太過輕盈地、無法與落葉微風翩翩起舞的東西,緩緩地放下來...
不過,這一點也不簡單,希望我還能做得更好:)
這位人客也不簡單哪,送單兩年多才出菜,竟然還在座位上,當然要招待甜點一份。 :-p
刪除現在回頭去看,這部電影也相當程度地影響了我這些年來的人生軌跡——雖然路經荷蘭時忘了進咖啡館哈個草,但我總是記得不要在雜誌社做到要去勒索老闆,當個平凡人一點都不糟,以及不要花大錢買豪華傢具,自以為在過貴婦生活其實是個婊子。 XD 這也確實一點也不簡單哪~~~共勉之吧。(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