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9日 星期日

人心的脆弱與勇氣——電影《意外的春天》 (The Sweet Hereafter) (1997)

《意外的春天》劇照

Sarah Polley - Courage

"So there's no
Simple explanation
For anything important
Any of us do
And yea the human
Tragedy
Consists in
The necessity
Of living with
The consequences
Under pressure
Under pressure..."

我看著銀幕上那台注定要翻覆的校車,在雪色暟暟中的一線公路上蜿蜒前駛,耳邊是女主角 Sarah Polley 吟唱的《 Courage 》。聽她忽而高吭,忽而低吟的歌聲,再望向那片「宰制你,把你按坐下來,然後對你說『閉嘴,老兄,這裡老子說了算』」的景色(從原著小說裡摘錄出來的),你突然間覺得好悲傷、好悲傷。很美,美得令人悲傷。

這部改編電影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挑剔成性的影評人讚不絕口,忙著送出他們平常吝嗇得很的滿分?細緻。在這個每個人都彼此相識的小鎮,突然發生了一樁奪走他們大多數小孩的翻車意外之後,他們不但對這場悲劇的反應各有不同,而且也產生了永遠不可逆的轉變。然後你遽然發覺,其實每個人都有他各自諱莫如深的陰霾,而它有一天終究要把你吞噬轉化成另一個人。而到底是什麼樣的陰霾,如何把人吞噬轉化呢? Russell Banks 的原著小說描述得很仔細,而 Atom Egoyan 的鏡頭把人與人的孤寂與疏離抓得很精準。

該死的 Atom Egoyan

《意外的春天》原著裡由四個角色,以第一人稱的角色接力敘述這個故事,而 Atom Egoyan 選擇 Mitchell Stephens 這位來自紐約的大律師,做為電影版的敘事主角,是相當自然的選擇——這個人夠精明、夠複雜,因此以他一個外來者的角度,攪和在這場令人無所適從的悲劇裡,更能夠凸顯人類情感的脆弱,以及對許多不如意之事的無可奈何。

Atom Egoyan 也用上了他最擅長的多線時空敘事法。即使你把單純用來設定 Stephens 成為敘事主角的「飛機對話」時空線抽掉,交錯剪輯的故事也夠讓你暈頭轉向的了。但是在 Atom Egoyan 的剪刀下,這種很容易把觀眾攪暈的跳敘手法,卻似乎變成了一種必然,因為故事裡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秘而不宣的一面,而當觀眾後來看到這些隱藏在幽誨處的一面,從而理解到這些事情跟他們先前看到的某些現象之間,有著什麼樣微妙的關連時,所引起的情緒振動是很可怕的。你有不低的機率會看不懂這部電影,但是如果你看懂了,你會覺得導演怎麼這麼該死,讓你打從心底為人性難過。

讓我們看看 Atom Egoyan 有多該死。在接完一通女兒打來亂入的電話後, Stephens 抵達了發生車禍的小鎮,投宿一間破爛衰敗的汽車旅館。從本身就在車禍中喪失獨子的旅館主人口中,我們很快地發現鎮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問題:酒鬼、慣竊、債奴、蕩婦。然後你看到鏡頭一轉,不搞頹廢的嬉皮夫妻,把視如己出的領養男孩,溫馨歡樂地送上死亡校車;鏡頭再一翻,親切和藹的司機阿姨 Dolores ,戴著車禍後用來固定頸椎的護套,悵然若失地回答 Stephens 的問題,旁邊坐著因為中風而半身不遂的丈夫,身後的牆上掛的是男孩生前的活潑照片。

你還不夠難過嗎?接著我們看到模範市民 Billy Ansel 開車跟在校車後面,向坐在校車後座的雙胞胎兒女揮手打招呼,慰藉他喪妻之痛;然後他打了電話給旅館女主人 Risa ,約好外遇的時間,尋求另一種慰藉。他找了鎮上人見人愛的校花少女 Nichole 幫他照看兒女,跑去跟 Risa 幽會,心知肚明她除了自己的兒子以外,沒有真正愛過誰;回家之後,接受 Billy 把亡妻的衣服轉贈給她的 Nichole ,坐上來接她的老爸的車子,到了荒廢的穀倉裡搞不倫。附帶一提,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能夠像 Bruce Greenwood 那樣,把美國鄉巴佬的沈痛人生,演得那麼令人心生同情的。

這樣你大概就知道了——這些人其實並不需要一台翻覆的校車來製造悲劇。他們人生的陰霾就是悲劇,這場意外只是把粉飾的太平帷幕掀開而已。

《意外的春天》劇照

人心如雪,細膩易融

Stephens 來到這裡打官司,並不是嗜血地為了錢,而是為了憤怒。他有個墮落的女兒,用過的針筒及保險套散落全美各地,然後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打通電話編個故事,向她的律師老爸要一筆買乾淨針頭的錢。「對我們來說,我們的孩子都已經死了。」 Stephens 這樣對 Billy 說。但是他要報復,他要戰鬥,他要向腐化他女兒的看不見的敵人,討回一個公道。「憤怒與無助讓你轉而關心其他人。」他這麼宣稱著,要求失去子女的那些父母們讓他導引大家的憤怒,雖然憤怒的其實是他自己。 Ian Holm 把這個外表精明幹練,內心無奈憤怒的父親,用極為內斂的強勁力道表現出來,你幾乎可以從他的眼眸裡,看到那翻騰不已的內心衝擊。

然而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憤怒並不是唯一的感覺。未來曾經是一片璀璨的校花少女 Nichole ,從車禍中倖存下來,卻成了輪椅女孩。與其他失去生命的孩子相較之下,她應該要慶幸自己的好運嗎?我們來聽她用柔美和緩的聲調,吟頌 Robert Browning 的著名童話詩《哈姆林的吹笛者》 (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 ,以及搭配著美得令人窒息的北地雪景的風笛配樂,一縷美麗卻哀怨的感覺,竟莫名地飄過你的心頭——對 Nichole 而言,她就像是故事裡那個跛腳的小孩,因為不良於行而沒能追上被吹笛手拐走的成群小孩。大家都說她幸運,只有她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一份子,其他人都到了甜美的來世(也就是電影的原名)。她只是個代表,這個失去小孩的城鎮,都跟她共有這份被遺棄的感覺,然而問題早在校車翻覆之前,就已經種下不良的種子。 Sarah Polley 飾演這個角色時只有十八歲,但她卻無比精準地掌握到 Nichole 的心理,毫無過與不及地表現出那複雜糾葛的愛恨交織。有些天生就是會演戲的女生,真的只會讓你看得目瞪口呆。

《意外的春天》劇照

這個好劇本跟這些好演員,在 Atom Egoyan 的運鏡藝術下,構築出這一部動人心弦的電影。取鏡既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也不像許多掛著藝術電影招牌的作品那樣,用沒有配樂跟移攝的長鏡頭悶死你,所有的鏡頭對觀眾都很友善。一個廣角的空拍鏡頭,你就覺得彷彿身歷其境,來到了被世間遺忘的寧靜北國小鎮;一邊開車一邊向校車上的孩子招手的 Billy 臉色一變,你就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失控的校車衝破護欄,在結冰的湖面上打滑、停止,然後破冰下沈……沒有陳腔濫調的車內混亂鏡頭,沒有孩子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聲,當然更沒有好萊塢災難片最喜歡的那套「最後一切歸於寂靜」的公式。當然你也很難忘記 Nichole 抬眼望向你的明亮眼眸,通電話的 Stephens 跟女兒,那個大到連整個臉龐都容納不下的特寫鏡頭,以及那把跟嬰兒的純真臉龐相互輝映的鋒利割喉刀。像這樣的鏡頭,這部電影裡有幾十個。

《意外的春天》無論是原著小說還是改編電影,都是相當優秀的作品,而且各有長處,互補有無;小說對角色內心世界的剖析自然比較詳盡,電影的視覺意象則比較容易印刻情感的衝擊。當然,前提是你要很仔細地看,很用心地體會。這肯定不是你會跟約會對象大啖可樂跟爆米花的那種電影,如果你的期待是這個,那麼還不如去租個《鐵達尼號》 (Titanic) ,看捷克與螺絲(不選字)泡在攝氏四度的海水裡,發抖到快要死掉的可憐貌。很多人看到這就哭個半死,但也是有人哭笑不得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意外的春天》呢?哭個半死大概是不會,但是你會開始靜靜地回想你的人生,那些似曾相識的傷痛與遺憾,然後靜靜地從心底哭出靈魂來。

(最後修訂日期: 2010.06.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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