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 星期二

"How are you?" ——電影《美國心玫瑰情》 (American Beauty) (1999)

《美國心玫瑰情》劇照

「那天很奇妙,再過一會兒就要下雪了;空氣中充滿能量,你幾乎能聽見,對吧?這個塑膠袋就這樣⋯⋯跟我跳著舞,像個小朋友求我陪他一起玩一樣⋯⋯整整跳了十五分鐘。那天我突然了解到,萬事萬物背後都有其生命力;有一股不可思議的慈悲力量,讓我知道我其實根本不用害怕⋯⋯永遠都不用。我知道影片比不上親眼目睹,但它能讓我記住⋯⋯我一定要記住⋯⋯有時候這世上有太多的美,我根本無法承受。我的心差一點⋯⋯差一點就要崩潰了。」

這段獨白可以說是這部電影的起點。編劇 Alan Ball 有一天在紐約世貿大樓外面,看到一個塑膠袋隨風飛舞;他看著那個塑膠袋整整十分鐘,內心翻騰出什麼樣的體悟,片中這個比誰都看得透世態的販毒少年,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想我並不用問你有沒有過類似的經驗,我相信再怎麼遲鈍的人,都會有那麼一兩次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人家一說你就知道「啊!對對對,就是那樣!」的經驗。那種彷彿讓你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戰慄不已,先驗的,無所不在的,不辯自明的感受。就某種意義來說,那甚至是一種性感。

所以我也不費功夫試著去描述那種美了,反正寫文章比不上親眼目睹。但它能讓你想清楚——你一定得想清楚——這些讓你根本無法承受,心差一點就要崩潰的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你的生活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你就會明白這部從片名到意象都很香艷的《美國心玫瑰情》,是怎麼樣像把無情的冰鑿,把你自以為是的幸福想望敲個粉碎。

What American Beauty?

我們先來個暖身的題目:這部電影的中文片名交給你,你要怎麼翻譯?照鄉民直覺式的翻法,應該會譯成「米國美人」,反正故事主角中年大叔 Lester ,對他女兒 Jane 的死黨 Angela 的青春肉體,那股近乎背德的迷戀,怎麼看都像是這部電影的主軸。你會這麼想無可厚非,畢竟從宣傳海報到劇情簡介,都在暗示你往這個方向去思考。

《美國心玫瑰情》劇照

但是這裡頭有個危險:你很容易落入自從佛洛依德立下壞榜樣以來,許多文學批評家跟心理分析師都有樣學樣的陷阱,把什麼東西都往性心理發展扯去。於是乎 Lester 的老婆 Carolyn 跟房產大亨搞上,是她的雌性基因作祟,對事業有成的熟男產生機械性的心傾;隔壁鄰居 Fitts 上校對待家人以至於自己的暴虐,都是他的同性戀不得宣泄,長年壓抑的結果;他的兒子 Ricky 老是愛拍跟死亡有關的事物,因為愛與死向來就是陰陽同體,結伴出現的主題;至於 Angela 用活靈活現的嘴炮(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嘴炮」)吸引眾人目光,以及 Jane 當著偷窺鏡頭前面寬衣解帶,那更是明目張膽,不言自明的生殖期展現。這樣講是很過癮的,但同時你也就把這部電影的意境帶進死胡同裡,想轉出來也沒門了——就算佛洛依德說得都沒錯好了,那又怎麼樣呢?你要怎麼跟與生俱來的原慾對抗,避免自己有朝一日落得跟他們其中某個人一樣的下場?

比較貼近電影主旨的譯法,應該是「美式美麗」,反正我們試做這個翻譯題的目的,也不是說要把片名譯得有多美。「美麗」這個主題是由 Ricky 破題的,不過你只要稍微敏銳一點,你就會發現故事裡頭的人們對於他們的人生,都有一個美麗的想望。 Carolyn 的美麗人生,是個一絲不苟,完美無缺的布爾喬亞小康生活; Jane 的美麗人生,是去做個她很明顯不需要的隆乳手術,擺脫醜小鴨的怪胎印象; Angela 的美麗人生,是說什麼都要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無論如何也不甘於平凡; Fitts 上校的美麗人生,則是一個四維八德,井然有序的社會關係。

你或許也發現了吧?每個人心目中的「美麗」,其實就是他們對於「幸福」的想望。只要我能隨時隨地保持無懈可擊,從不出錯的成功形象,我就可以擁有這個刷得白白淨淨的木樁圍籬,燦爛盛開的玫瑰花圃,跟一家和樂的燭光晚餐;只要我有個模範父親,而不是一個看到年輕女孩就流口水的可悲色鬼老爸,我就可以不用把自己弄得光鮮亮麗,也能碰到真正看得見我的真命天子;只要我擺出一副生活精彩萬分的明星風采,我就可以唬得全世界都看不見我的自卑、無趣與平凡,有朝一日真的得到我想要的光鮮亮麗;只要我遵從社會規範,不假辭色地大聲批判那些為這個社會所不容的羞恥少數,我就可以獲得眾人的尊重與敬意,而不被他們發現我就是被我罵得不留餘地的一份子。

每個人所謂的幸福,都是一個整齊劃一,窗明几淨,屬於他自己的小小空間,而且他們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應該得到那樣的幸福。這樣有什麼問題嗎?當然沒有啦,每個人都有權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哪裡有什麼問題?《美國心玫瑰情》不是一部關於什麼東西出問題的電影,它是一部關於什麼東西「沒有出問題」的電影,但就是那些你理所當然,覺得一點問題也沒有東西出了大問題。「你一定不知道我到底在說啥,別擔心,有一天你會懂的」——不過到那時恐怕就太遲了。

你以為的「幸福」人生

這就是主人翁 Lester Burnham 的處境。他青春不再,對生活激不起熱情,也不怎麼受人尊敬;太太小看他,女兒漠視他,工作上有他沒他沒什麼差。每天的高潮就是躲在浴室打手槍,之後就每況愈下,被關在由辦公室電腦螢幕數據構成的柵欄裡,過著可悲的失敗者日子。這也是為什麼一開場就爆雷說這個人會死也無所謂,因為「某方面來說,我早就已經死掉了。」

《美國心玫瑰情》劇照

他不是沒有嘗試著挽救自己的可悲人生。他問太太怎麼會變得這麼「不開心」 (joyless) ,太太用行動回答你哪有不開心,只是你給我小心點,不要把啤酒灑在四千美元的義大利蠶絲沙發上;他想跟女兒話家常,結果換來一句非常中肯的「拜託,我們好幾個月沒說話了,不可能因為你今天很衰,突然我們就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看到 Carolyn 隨時隨地保持光鮮亮麗的假仙貌就累,那是因為他自己不也是隨時隨地維持一家和樂的假象維持得很累;妻女覺得他是個失敗者,他也不否認,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搞丟了什麼,卻說不出來。

你要先去體會 Lester 坐困愁城,人生找不到突破點的心理狀態,你才能真正了解到,意外出現在他眼前的 Angela ,為什麼能讓感覺彷彿昏睡了二十年的他,有一種突然醒過來的感覺——他想要 Angela 並不是出於一種中年大叔的變態色慾,而是他厭倦了去過別人期待他去過的生活,厭倦了對別人負責。他想要過一種只要練出肌肉,就有機會吸引到女生的簡單生活,就像他年輕時為了一台磁帶錄音機,可以煎一整個暑假的漢堡肉一樣,別人看他可憐寒酸,他卻自得其樂甘之若貽。他想要 Angela ,不是想要她的肉體,而是想要把他自己的青春要回來。

這部電影自始至終沒有明說,但是只要你是「鬥陣俱樂部」 (Fight Club) 的會員,你就知道為什麼 Lester 對自己這個表面上幸福美滿的人生如此不滿——他信了這個社會灌輸給他的那套幸福價值觀,結果骨子裡依然是個沒什麼可失去的平凡人,還被騙說他擁有許多東西,可別亂來啊。 Alan Ball 沒有在 Lester 何以至此的情何以堪上面花費太多功夫鋪陳,也許他認為只要是有點社會歷練的觀眾都會跟他一樣,心中有把寫電視劇爛喜劇劇本寫到賭爛,一股怨氣全轉化到這個劇本裡的怒火吧⋯⋯

你以為的「美麗」人生

所以受到鳥差事不想幹說不幹就不幹,成為他個人英雄的 Ricky 的啟發, Lester 讓他心中的 Tyler Durden 爆發出來——用老闆的醜聞勒索公司大筆資遣費,買了夢寐以求的跑車;去應徴年輕時做過的煎漢堡肉工作,「我想找個最不用負責任的工作」;回家再也懶得上演家庭生活幸福美滿的商業廣告,一手砸掉一家和樂融融的假象,因為這一切都是毫無價值的豪洨。他看起來好率性、好灑脫,好不快意。

《美國心玫瑰情》劇照

但是你有沒有注意到,當 Lester 一派輕鬆地吹著口哨唱著歌,驅車從電腦螢幕數據構成的辦公室柵欄裡離開時,他又悄悄地步入映在他車上擋風玻璃,由高樓大廈構成的另一個柵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樂主義,是你看透人們所謂的幸福人生,不過是個讓你死氣沈沈的豪洨牢籠之後,很容易落入的另一個頹廢牢籠。你擁有別人要你擁有的一切,看似人生勝利組其實全盤皆輸;你把這些垃圾全丟了,換成你自己想要擁有的一切,你還是沒有贏。我們為他終於不再活在他人的期望中歡呼,但我們卻不怎麼羨慕他那個取而代之,「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縱情,因為那裡頭沒有美感。

美感?所以我們終於談到《美國心玫瑰情》真正的中心思想,那個沈靜、超越,配上 Thomas Newman 的〈 Any Other Name 〉,美得讓人心醉的塑膠袋。「那就彷彿上帝正在凝望著你,就那麼一秒鐘,而只要你夠留意⋯⋯你就能凝望回去。」但人們卻往往為了別人認為的幸福人生,有時則是為了自己認定的幸福人生,有意無意地錯過那一秒鐘。那是就某方面來說已經看透世態的 Ricky ,說什麼也不願犧牲的東西,因此任何會妨礙他欣賞美的事物——不准他哈草的外燴臨時工、把他看成怪胎的同學、醜小鴨旁邊那個搔首弄姿的聒噪美女——他說不要就不要,而且連正眼都懶得瞧一眼。

然而這就是這個故事最終歌頌的美麗與幸福嗎?不知為何你並不這麼認為。為了維護他欣賞美、記錄美的小小權利, Ricky 學會了一套應付那個想教會他規矩的老爸的方法:弄個正當工作當幌子讓他老爸自欺欺人,說些他老爸想聽但心裡知道不是出自真心的話,反正維持一個表面上妻賢子孝的生活秩序,就是他老爸認為的幸福人生。我們可以體諒他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或許有不得不寄人籬下的苦衷(多半是為了他那個三魂七魄已經散去一大半的可憐母親),也很佩服他年紀輕輕就有這種應世法,但那畢竟是一個假象,而你能維持假象多久?真善美真善美,既不真也不見得稱得上善的美,還能算是美嗎?

《美國心玫瑰情》劇照

於是這終究還是變成一個既醜陋又悲哀的故事。你要我功成名就封妻蔭子,我就去速食店打工擺爛到有剩;你要我做個忠孝節義的好兒子,我就聲稱我是你口中最寡廉鮮恥的那種人;明明是同性戀卻要說討厭死同性戀,見金夫不有躬的卻要催眠自己拒絕當弱者,平凡的人想裝做不平凡,不正常的人想裝得再正常不過。每個人都極力抗拒順從別人眼中的形象,卻連自己本來的面目都難以接受。

So, this is Beauty

當我開始有點厭倦一部拍得好的電影,若不是讓觀眾困坐愁城,就是隨便丟給你一個非常敷衍的情感出路時,《美國心玫瑰情》很難得地給了我們一個相當真摯的救贖——雖然這要你放棄唾手可得,你以為的美麗與幸福。 Lester 對於自願獻身的 Angela 為什麼沒有吃下去,你可以有從低俗到假掰的各種解讀,但其實你也可以從最單純的切入點著眼:若是他們真的「順其自然」地做了,你還能換到那句讓人泫然欲泣的 "How are you" 嗎?

「你還好吧?」
「⋯⋯好久沒有人這樣問我了。⋯⋯(笑)我很好。」

空虛的 Lester 必須要先拒絕脆弱的 Angela 的投懷送抱,才能找到他一直不知道怎麼搞丟的什麼東西,達到他這二十年來一直在尋找的救贖——真誠。真誠地對待自己,真誠地對待別人,無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結果《美國心玫瑰情》在演了快兩個小時的乾淨版《鬥陣俱樂部》之後,又演了十分鐘的《臥虎藏龍》,總算在 Annie Lennox 翻唱,輕柔得讓你的靈魂隨著 Angela 的身體顫動不已的〈 Don't Let It Bring You Down 〉中,把 Lester 從他悲慘得不知所以然的人生裡拯救出來,哪怕只有一分鐘。朝聞道,夕死可也,那一分鐘抵得上許多人的懞懂一生。

《美國心玫瑰情》劇照

這就是《美國心玫瑰情》,一部偽裝成情節芭樂、角色戲謔的輕喜劇,結果出奇不意把人們幸福生活底下的悲哀全挖了出來的要命作品。我故意不提舞台劇導演 Sam Mendes 初試大銀幕,處處把劇場獨有的特質帶入的手法,攝影師 Conrad Hall 古典穩健的取鏡,怎麼樣為故事營造出一種平淡的身歷其境,以及那些被講爛的玫瑰象徵、中年危機跟美國夢,因為我不希望你有一種這部戲做得很精緻,有很多文青題材可以討論,所以這些事情距離我很遙遠的想法。是呀,這是一部中年人看了幾乎都心有戚戚焉的片子,可是你難道要等到中年才發覺到,你花了大半輩子去活的人生全都錯了拍,你付出你的寶貴青春,換到了一堆沒有用的東西,然而已經來不及退貨了嗎?

好吧,那麼最後,這部敲碎我們對生活一切既有幸福想望,把人們心中的夢幻泡影寫實得有夠該死的電影,到底要我們怎麼辦?片末 Lester 那段幾乎跟這篇文章開頭一個調子的獨白,已經近乎洩題地把答案告訴觀眾了:感受天地萬物之美,記得放開心,試著別執著不放,然後你就會對你愚蠢卑微一生裡的任何時刻,都抱持著無限的感激。那種美不是你可以汲汲營營得到的,但你起碼要記住——你一定得記住——任何會讓你體會不到那種美的東西,你都不能要。那差不多就是所有你稱之為「幸福」的東西。

(最後修訂日期: 2013.08.17 )

2 則留言:

  1. 呀...看完你的review才看電影,倒是覺得電影直白明顯到有點造作了

    回覆刪除
    回覆
    1. 我幾個讀電影的朋友,當年也這麼說耶~~~
      我自己是覺得還好啦,劇場本來就難免會有點造作。

      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