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來談 Éric Rohmer 的電影?我既沒有在影展裡朝聖過《綠光》 (Le Rayon vert) ,也沒有參與到華納威秀幾年前剪壞全台唯一一份《春天的故事》拷貝時,影迷氣得想一把火燒掉美帝影城的憤慨。友人說侯麥是全世界最會拍電影的人,我同樣只能姑且聽之,因為我覺得他比較像是住在對街,每天早上整理一下花花草草之後,就在涼椅上看書的鄰家老爺爺;若不是某天在《破報》上赫然看到他的照片,壓根不會想到他竟然是如此有名頭的大導演。
所以在這位取鏡跟剪接非常簡樸,厭惡劇情需要以外的煽情配樂,喜歡找個主題拍一系列電影,讓他合作習慣的演員回鍋,在鏡頭前滔滔不絕自我剖析的法國新浪潮長青樹眼中,春天的情愫是何樣貌呢?如果你沒有被片中滿天飛的哲學術語攪得昏頭轉向的話,倒是不難看出這個雲淡風輕,還沒開始就悄然結束的愛情故事,是一個人在各種偶然的際遇中可以妥協,卻說什麼也不願意吃虧的人我關係——用同樣掉書袋的說法叫「權力角力」,而 Rohmer 自己稱之為「暴力」的概念。
我猜你看了這幾句跟故事裡的角色一樣糾結的話,頭已經開始發暈,並且興起一個想要按左鍵離開的衝動。好吧我們來說點人話:在我來看,這個故事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偶然,本質都是很美好的,但只要你一想到之後的麻煩事,並且想做點什麼來避免之後的麻煩事,它當下就會變得很麻煩(講完這幾句人話,覺得好像也沒有把話說得比較清楚 orz )。互不相識的女生在無聊趴踢建立起友誼,是一種偶然;知性輕熟女跟青春大叔不經意的撞見,是一種偶然;女兒藉故撮合計畫生變但反而歪打正著,是一種偶然。這些偶然倘若在一些二流導演手上,就會變成含糖量過高,美得不切實際的浪漫愛情故事素材;然而在 Rohmer 大師眼中,他看到的似乎是人們想太多之後,經常弄巧成拙的傾向。
《春天的故事》有四個人物,不過我建議你只要搞懂女主角 Jeanne 在想什麼就好,反正其他三個人有的問題她都有。她有同居的男朋友,卻受不了男友的居家空間是由他作主;她喜歡她的教書工作,因為在教室她是女王,這個私人的空間沒有任何人可以給她下指導棋;她看似配合度很高,總是順著別人的意願行事,但與其說她與人為善,不如說是她不想承擔「掃興」這個汙名。她是標準的知識份子,總是很認真地想建構一套指導生活的哲學準則,到頭來卻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碰上了任何偶然的機遇,表面上順其自然,骨子裡戒慎恐懼,深怕自己拿不到主導權,在別人的權力場子裡任人擺佈。
在接近片尾的高潮戲,她一連答應了男主角三個得寸進尺的要求,然後又故作姿態,自以為見好就收地退到安全距離,「你是我朋友的父親,這樣就可以不帶有任何遐想。」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我覺得她有點欠揍,因為我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並沒有想玩弄你的感情,不過既然吹皺這一池春水的不是我,我總有權力在這個準相親的脈絡裡,選擇一個我覺得最自在的位置吧?她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抱持著一個像是對待她自家花藝的期待:窗明几淨,整齊劃一,一切照老娘的意思來。
這就是 Rohmer 為我們帶來的第一個四季愛情小品。也許其他人拍過太多過於甜美的春天煽情故事,信以為真的你自己下場去演,往往只換得一身腥;但是如果你以為,分得清楚「先驗」跟「超驗」的差別, 就能讓你免於在愛情中進退失據,那你就錯過了生命的美妙之處。什麼事情都想太多的人,總希望用一套哲學系統駕馭人生,不過我以過來人的身分告訴你:這套留著大二知識論期末考發揮就好,拿來應用在生活上,幾乎可以保證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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