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7日 星期一

「封鎖」,最廉價的人格處刑——影集《黑鏡》 (Black Mirror) , "White Christmas"

Black Mirror, White Christmas

我第一次看完 "White Christmas" 這個聖誕節加長特輯時,覺得它雖然一如往常,把觀眾的心情弄得很糟,不過除了「科技誤用」這個反烏托邦的標配恐懼主題以外,沒有太多好說的。我們一連看了三個驚悚小故事,一個慘不忍睹,一個慘無人道,一個慘絕人寰;但是你寫完三個「慘」字之後,又能得到什麼教訓呢?派對把妹把到死神真的是很衰啦,但叫你回去當魯宅你又老大不願意;被自己當成女僕使喚也著實令人無言,但這件事你好像也沒有什麼選擇權;都已經是宜室宜家的好男人了,老婆還是要給你戴綠帽,離家出走還不給你任何挽回機會,你也只能徒呼負負。這些都是人做得出來的事,可是你好像很難做些什麼來避免碰上這些事,而我對於「注定要衰小」的荒謬劇場,始終覺得意義不大。我自己碰上了都不知道要拿它怎麼辦,還得幫別人哭嗎?

所以我看第二次的時候,故意把平常看劇的前額葉暫時關機,讓自己的心情隨著衰小的主人翁們,從雲端掉落到深淵裡。這麼一來,就不難發現釀成這三齣現代主義悲劇的共通點:每個故事裡的倒楣鬼,都渴望自己被接納、被肯定,然後為了突破「被封鎖」的困境,掉進看似無解的陷阱裡。第三個故事那個一按鈕,就能把某人的影像跟聲音屏蔽起來的技術,當然是不折不扣的封鎖,然而前兩個故事又何嘗不是如此:性生活被女生們封鎖,不得不求助於把妹達人的魯宅,以及被剝奪一切與外界的接觸,崩潰到跪求你讓她當工具人的複製人格。

封鎖是很殘酷的社會懲罰。某個人一旦封鎖你,就等於宣判你們的社交關係死刑,不給上訴,無從辯解,連緩刑的機會都沒有;你只能看著「很抱歉,此頁面無法使用」的白底黑字,很努力地去揣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搞得人家非得跟你斷絕往來不可,卻永遠也沒有印證跟挽回的機會。無論你跟誰產生了什麼心結,通通不必面對,不必探究,不必修補,只消一鍵封鎖,一切問題拋諸腦後。

以前要封鎖一個人的代價不低,光是一個「避不見面」,你就必須要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去跟你們共同認識的人們解釋為什麼你不想見這個人,還得做好不小心撞見了該如何應對的心理準備——這些事情做起來挺麻煩的,所以人們非到萬不得已,不會隨便封鎖人。但是在現在這個社群媒體的時代,只要有誰稍微惹得你不開心,滑鼠按兩下就可以把他封鎖,對方就再也看不到你在這個社群媒體上的一切活動;你們共同認識的人也不會來打探你們兩個是怎麼了,因為社群媒體各種精美的隱私設計,讓你跟對方的共同「朋友們」,幾乎不會察覺你封鎖了誰,連這份傳統的尷尬都貼心地幫你解決了。

在一個「封鎖」幾近零成本的社群媒體年代,我們變得愈來愈不在乎,宣判某個人在你眼中一文不值。然而諷刺的是,即使封鎖已經如此被人們濫用,我們卻似乎並沒有因此覺得比較不在乎,反而更在乎誰他媽的為什麼封鎖我。就如同故事尾聲,那位警官隨手把錯手殺人的犯人人格副本,設成「天上一分鐘,人間一千年」,讓他在無盡的迴圈裡承受永恆的折磨,他真的是覺得這才是犯人應得的懲罰嗎?不,他只是對這個其情可憫的過失殺人犯有些許不滿,而他根本不在乎把人家「封鎖」在鬼打牆的人生裡,究竟有沒有符合比例原則,就像那些封鎖你的人也毫不在乎你做為一個人的價值,把你封鎖到都忘記有你這個人了,你還在那裡耿耿於懷。

這就是《黑鏡》的〈白色聖誕節〉,為觀眾帶來的人我互動恐怖寓言——然而說它是寓言有點不盡確實,因為這已經是現在進行式,它只是拍得比較純粹罷了。這種勢不可遏的黑色悲劇讓人看完心情糟糕透頂,而我還是一如往常,要在這一坨屎的心情裡尋找出路。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們不要掉進這種無間道?有是有,只是我想你我沒幾個人願意這樣做:只有當你完全不依賴別人的評價,來肯定你身而為人的存在價值時,你才有機會完全擺脫「被封鎖」的社交勒索,真正地成為一個自由的人。《莊子》裡面倒是有不少這種故事,然而你這輩子企盼的所有東西,莊周半樣也沒有。那就是為什麼別人把你封鎖了轉頭就忘,受傷的卻永遠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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