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5日 星期六

好老公讓你住豪宅,偷客兄讓你變黑白——電影《出軌》 (Unfaithful) (2002)

《出軌》劇照

從《愛你九週半》 (9½ Weeks) 、《致命的吸引力》 (Fatal Attraction) 到《桃色交易》 (Indecent Proposal) , Adrian Lyne 儼然成為 80 跟 90 年代,好萊塢情慾電影的一把手。他跟他的攝影師總是有辦法把畫面拍得唯美絕倫,但又麻辣香艷得讓你血脈賁張,勾起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激情慾念。我們永遠也無法阻止某些豬哥把這些電影當成色情片來自慰,不過你當然知道那些最能夠撩得你酥麻難耐的,從來就不是那些狂操猛送的活塞運動,而是那些令人遐想的局部特寫,引導你對於景框外的「現在進行式」腦補,帶入你最深刻或是最期盼的體驗。

除了激情鏡頭的場面調度,另一個 Adrian Lyne 從未失手的地方在選角。故事主角是個冶容晦淫的金髮尤物,他便找來 Kim Basinger ;劇情涉及神經偏執的輕熟女, Glenn Close 就雀屏中選;當你需要一個用情甚專的性感女神時,除了 Demi Moore 不作他想。這些選角如今看來理所當然,但是 Lyne 可以在這些銀幕形象定型之前,比誰都先嗅出她們身上那股特有的氣息,你不得不佩服他敏銳的識人之明。

Adrian Lyne 的這兩大絕技,在《出軌》再一次無懈可擊地結合起來。有誰想得到一直沒演出代表作的 Diane Lane ,竟然是詮釋七年之癢都市熟女的不二人選?無論是家居嬌妻、賢慧良母還是知性女郎,她都恰如其分地把戲做得剛剛好。但是真正讓你看到傻眼的,是她飾演的女主角 Connie 在第一次偷情過後,坐在返家的火車上,一邊回味方才床事的那一段,她的肢體由於腦海中再次經歷性愛的狂喜,不由自主地微微地扭曲顫動,臉上也浮起了掺雜著欲求、歡愉、羞怯與懊悔的複雜表情——如果你曾經面對過什麼讓你萬分猶豫卻又放不了手,彷彿禁忌般的誘惑,你就會懂那個顫動是怎麼回事。 Diane Lane 能夠把這個編導自始至終,都沒有認真同情過的女性角色,演到讓你心有戚戚焉,覺得自己搞不好哪天也會落入這樣的煎熬,她的小金人提名實至名歸。

《出軌》劇照

有一種出軌,是導演要你出軌

這就講到了《出軌》這部作品的中心思想:它把偶然的情慾迸發刻畫得如此撩撥,對這件事又抱持著什麼樣的態度?電影公司最初認可的劇本,是給 Connie 一個沒有性事滋潤的無趣婚姻,讓觀眾對於她的出軌多少可以抱持一點同理心,但是 Adrian Lyne 強烈反對這種閹割戲劇張力的設定。「我要他們兩個人過著快樂無比的生活,才能凸顯出軌這件事完全隨機而生的本質。」好喔,知道自己在幹嘛,不為道學妥協的創作者最棒了。

可是等到你看到 Connie 的外遇對象,你不禁覺得好聽話真是人人會說——長這樣你跟我說純屬巧合,帕斯卡也要從墳墓裡跳出來,跟你說信機率不如信上帝。有著西班牙長相,操著法國口音,性感鬍渣永遠三天沒刮的 Olivier Martinez ,那副 Calvin Klein 男模的性魅力已經夠荒謬了,他竟然還有個波西米亞的珍稀書商身份,跟你玩什麼走到底右手邊書架,上面第二層左邊數過來第四本書送你,打開第 23 頁,「此刻當盡興,當下即生命」的撩妹遊戲。我也想要被一陣怪風吹倒在某個性感與文青兼備的肉體上,不過每當我看到合格的對象時(這在紐約市外不太容易碰上),總是也無風雨也無晴,半點機會也沒有。

《出軌》劇照

雖然我們好像也可以接受主角出軌純屬春心蕩漾(畢竟性感的文青奇貨可居),但是強大的社會制約,仍然讓我們想要幫她找個情有可原的藉口。不過有別於早期外遇故事總愛編派先生有事業沒家庭,或是閨房之樂沒有更勝於畫眉者, Adrian Lyne 有點賊頭地給主角一個無可挑剔,但你總覺得有些平淡的中產階級家庭生活:一個事業有成而且顧家的丈夫,一個有點屁孩但無傷大雅的兒子,一棟窗明几淨但是去哪都得開車半小時的郊區平房,一條不會亂叫但永遠一臉狀況外的狗。你既不知道 Connie 跟他先生 Edward 怎麼認識的,也摸不著他們的感情基礎,就只有在 Richard Gere 那副氣定神閒的曼哈頓成功人士氣質底下,感覺到一股似有若無的警覺心,以及始終沒有點破的距離感。《出軌》提供了一個表面上怎麼看都是人生勝利組,但骨子裡相敬如賓客氣長存,血管裡就算流的是冰酒也稍嫌熱了點的冷淡婚姻,彷彿在暗示你想出軌壓根不必誰對不起誰,只要婚姻夠無趣就夠了。

香豔火辣的貞操帶

但是這個故事有因為這麼刻意地,把出軌描繪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覺得當事人值得我們體諒寬宥嗎?你可以在故事的中點, Connie 在幽會途中被兩個女生朋友拐去喝咖啡那段,看到一個編導的傳聲筒跳出來宣導「婚外情有礙身心健康」的養生觀念,另一個人也很配合地跟她唱雙簧。

「他要是多看我兩眼,我就躺下了。」
「不,你不會。」
「真的啦!為什麼不呢?」
「兩個理由:老公、孩子。」
「幹嘛讓他們知道?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拓展我的生命經驗,就跟上陶藝課一樣。」
「偷情怎麼會跟上陶藝課一樣?」
「可以啊!」
「一開始也許是,但之後就會出事,會被人發現,再不就是不能自拔,最後變成災難一場。偷情總是以災難收場。」
「(一陣尷尬的沉默)⋯⋯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那是我這輩子唯一悔不當初的事。」

在這提綱挈領,唯恐觀眾寡廉鮮恥的點題之後, Adrian Lyne 把他優秀的掌鏡功夫矛頭一轉,讓你看看偷情的下場有多不堪: Connie 的生活彷彿中了詛咒似的,面容憔悴,妝髮散亂,自個抽悶菸,做菜燒廚房,在暴雨的公路上開車還會撞倒一排分隔柱,夾在雨刷上的停車繳費單跟她作對,擺在後座的水果也隨著急轉彎應聲滾落,彷彿在譴責她的不貞。如果你夠敏銳,你會發現導演正在用動盪不穩的鏡頭,以及混亂失序的景框,極盡能事地放大觀眾內心背德的不安。她兒子跟學校老師坐在階梯上,一臉木然地等待偷情偷到忘了接送時間的她,不也是無聲的道德指控?

《出軌》劇照

不肯輕易放過出軌主角的,又豈止導演的鏡頭。劇本安排 Edward 前去第三者住處攤牌,本來講得還頗文明,一個頭痛欲裂就倏地鬧出人命; Edward 手忙腳亂清理現場時,卻聽到 Connie 打電話來,在答錄機上哭哭啼啼,要結束這段她再也承受不良心譴責的外遇關係。你覺得這是要給 Connie 除罪化嗎?我卻看到戴綠帽子的丈夫被除罪化了,因此自此之後,無論他在鏡頭下怎麼樣慌亂地毀屍滅跡,他都不過只是一個絕望地想要挽回美滿家庭的可憐男人罷了——那個挑時間故障把他跟屍體卡住的老式電梯,以冷漠著稱的紐約客突然大發熱心要幫他搬運,裝屍體的後車廂被北爛朋友倒車撞壞關不起來,整個世界都在對這個殺了人的傢伙惡作劇,你卻一心為這個可憐的倒楣鬼緊張,因為如果這個故事裡有人應該譴責,絕對不是這個顧家愛妻,為了挽救婚姻搞得狼狽不堪的新好男人。

一夫一妻的良心獵巫

《出軌》在最後半小時,卯起來要讓婚姻的背德者羞愧至死。 Edward 失神隨手抄起來砸碎情夫頭顱的凶器,是他送給 Connie 的定情禮物,被老婆拿來當免錢禮物送給情夫真是情何以堪;然後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的 Edward ,竟然又把水晶球擦乾淨帶回家,領悟到發生什麼事的 Connie ,無意識地把玩水晶球,竟然在夾層發現 Edward 當年藏在裡頭的傳情全家福照片。 Adrian Lyne 唯恐你瞧不出 Connie 深刻的悔不當初,甚至急巴巴地拍了一段讓人翻白眼的假想情境,讓她招手攔停當初那台一個猶豫就錯過的計程車,上車後禮貌性地謝謝陌生帥哥的殷勤好意,輕輕的我走了不帶走一片 OK 繃。說教說得如此莒光日,當真是病急亂投醫,鹿死不擇音。

如果你跟我一樣,對於《出軌》打著紅旗反左派的價值觀感到反感,你當然可以選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故事——紐約郊區寬敞平房的家庭主婦生活,過久了難免有些悶氣,能夠被一陣怪風吹上帥哥書商的床,證明自己風韻猶存,丈夫還願意為了自己這半老徐娘殺人,未嘗不是一種虛榮;爽也爽過了,情夫死去,老公還在,其實也不算太糟糕,大家難得糊塗當沒這事,說不定還比先前更懂得珍惜眼下的幸福。但是這麼優秀的心理解套,並不是編導想要引導觀眾產生的感受,他們既不想讓 Connie 拋家棄子,也沒膽讓 Edward 接受那個逃亡海外的提議,於是只能留下一個鄉愿的開放性結局,還美其名為不落俗套。說實在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最後有沒有選擇去投案自首,因為這部電影早就選邊站定,要把背離婚姻家庭的女性,綁上良心不安的火刑柱。

《出軌》劇照

其實仔細想想, Adrian Lyne 的作品從以前到現在,好像一直都是這副德性,假開放真保守,非常符合好萊塢的政治正確價值觀。他總是非常精準銳利地,用影像打中你內心最容易動搖的那塊原始慾望,卻從來沒有一丁點要幫背德者說話的意思;只要主角膽敢跨越社會共識的雷池一步,他就隨時準備把各種混亂、不安與愧疚感,一股腦地往觀眾席倒。《出軌》這部電影看得我覺得渾身不舒服,是因為它很認真地想拍出一些真實的情慾,但那正是它危險的地方——出軌不見得是件值得被美化的事,但是把出軌拍成背德的,絕對無法救贖你的感情生活。

(最後修訂日期: 2018.08.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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