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1日 星期二

去你的天人合一,納命來!——電影《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 (1997)

《魔法公主》劇照
「我喜歡你,但是我無法原諒人類。」
「沒關係,那就和我一起活下去吧。」

觀看《魔法公主》,你很難不想起宮崎駿最早的那部動畫長片《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故事都是從避世於太陽之西的小部落開始,同樣探討著人類與自然的競合關係,人們也還是跟往常一樣忙著彼此爭鬥,渾然不知大禍臨頭。兩部作品相隔十幾年,《魔法公主》的作畫水準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人物的肢體動作更加細膩流暢,遼闊的山水景致令人心曠神怡。聽著久石讓那首沉穩深遠,卻透著溫潤雅致的主題曲〈阿席達卡傳奇〉,你只感覺到脊梁從尾椎開始往上發毛,一路通透到頂輪;然後你眼前一亮,看世界的眼光從此變得不一樣。

那是什麼樣不一樣的眼光呢?要說出那隻狒面鹿身,臉上總掛著似笑非笑神情的山獸神,象徵超然於世間一切紛爭的自然法則,再掉句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書袋並不難,因為那是每當人們搞不懂因果報應,為什麼沒有按照他們心中的善惡標準實現,但又隱約覺得這背後似乎有什麼更深刻的道理時,把思考的責任很方便地推給天地的反應。但是《魔法公主》卻是有點逼著你不得不去思索這個大哉問,因為人類就是有那個本事,把山獸神從貌似人畜無害的德魯伊,轉變成鋪天蓋地的黑死浪潮。即使你信仰的是老子「小國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人生理念,只想躲在世界的邊緣獨善其身,然而這個面目全非的世界,早晚會以邪魔神附身的山豬型態找上門來,搗毀你窗明几淨的小確幸生活。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這就是為什麼宮崎駿原本想要給這部動畫取的,是「阿席達卡傳記」之類切題但俗趴趴的片名——在他眼中,我們這些明白人就有如阿席達卡一般,即使什麼壞事都沒幹,依然要承擔莫名詛咒的无妄之災。但是跟《風之谷》只需要守護自己家園的娜烏西卡不同,阿席達卡必須踏上追尋真相的路途,再怎麼不情願都得上路。他斷簪蒙面,夜半悄悄地牽著一臉憨萌的亞克路,除了青梅竹馬以外無人相送,活脫是一副被放逐的模樣。他跋山涉水,披荊斬棘,沿路所見卻是人們打家劫舍,彼此殺伐的殘酷世道,斷手切頭的畫面不需要和諧,傷亡慘重的戰損眼睛不眨一下。《魔法公主》的背景雖然是奇幻風的日本室町時代,但那股對於這個世界的深沉焦慮,卻是十足的二十世紀末。

然而當你隨著阿席達卡的腳步,踏進象徵人類機械文明的達達拉城,你卻很難討厭那群破壞大自然不遺餘力的「壞人」,即使他們裡面有些人看上去還真是有點討厭。居住在達達拉城的人們,就跟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類一樣,嬉笑怒罵,辛勤工作,努力地在這個殘酷而美麗的世界生活著。宮崎駿很用力地把達達拉城眾人,描繪成一群有缺點但不失可愛的普通人,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在語意上有些矛盾,但你必須要理解的現象:「破壞大自然的人們,本性並不壞。」

《魔法公主》劇照

這個矛盾在黑帽大人這個複雜的角色身上,凸顯得最為鮮明。她是二十世紀推崇的那種英雄人物,對人生有明確的想法,堅定不移地付諸實施,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都毫不遲疑,即使被山犬咬走一隻手臂也面不改色。當她聽到阿席達卡想要以沒有仇恨的眼睛看世界時,她覆述了一遍對方的話,然後忍不住「下士聞道,大笑之」,但那不是因為她不信邪,而是她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就算阻擋在她面前的是神,她也不在乎殺掉一兩個不識相的傢伙。「你們大家看好了,看我怎麼樣殺掉一個神。雖然山獸神專司死亡,但是沒什麼好怕的。」當小桑抽出匕首,像一陣旋風衝向她時,她幾乎是嘴角帶著蔑視死亡的冷笑,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動搖,從容地抽出武士刀應戰——在那些受她照顧的娼妓、窮漢子以及痲瘋病人眼中,黑帽大人不僅是讓他們得以維持生計的衣食父母,更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精神標竿。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

然而當你繼續隨著阿席達卡的腳步,走到大自然的一方時,你會發現就如同你很難打從心底厭惡達達拉城的人類一樣,你也同樣很難毫無保留地認同森林一方。《魔法公主》有點像是悲憤版的《平成狸合戰》(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但是這裡的動物一點都不可愛,有為了對抗人類想吃人,藉此獲得人類力量的投機猩猩;有暴躁主戰,要跟人類來個魚死網破的山豬;有老是惡狠狠地盯著阿席達卡,想隨便找個藉口就咬死他的山犬。猩猩搞不懂山獸神為什麼不跟人類拼搏,讓牠們只能自力救濟,想出吃人這種餿主意;山豬搞不懂山獸神為什麼治癒了阿席達卡這個人類,卻不願意救大山豬拿各一命;大山犬莫娜說山獸神沒有治癒牠肉體的傷,卻拯救了牠的靈魂,但牠自己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對於這些森林的動物來說,山獸神就跟老子的道一樣,「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牠們既然摸不著山獸神的意思,面對人類的步步進逼,就只能順著自己的本性,去跟人類來個兩敗俱傷的對抗。

《魔法公主》劇照

這個不用搞懂山獸神的意旨也沒關係,人類膽敢侵犯大自然就幹死她黑帽大人的態度,凝結在「魔法公主」(這個名號是有問題的,比較貼切的翻譯是有如鬼魅般出沒的「幽靈公主」)小桑這個角色身上。她象徵一種片面的反省,自然無限好,人類有夠臭,一個吮血回眸的鏡頭演透了人獸殊途的分野,一句「你閉嘴!我是山犬!」道盡了勢不兩立的恨意。這也是一種態度,但是當她站在黑帽大人的對立面時,她最多就只能夠跟她最討厭的黑帽大人位在同一個高度,並不見得就比對方高大尚到哪裡去。這是很多所謂環保份子的共通問題,也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把「環保意識」冠到宮崎駿頭上,有種把人家矮化的嫌疑。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你不化解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根本衝突,光是殺死一個黑帽大人,又能夠頂什麼用呢?

如果你能夠站在高一點的角度來看這整件事情——不一定得到山獸神的高度,通常只需要站在達達拉城某個民房屋頂上就夠了——你就會覺得下頭那兩個女生,拔出刀刃拼得你死我活,簡直有夠沒意義的。受夠了這齣鬧劇的阿席達卡,爆氣走到場子中間制止她們,像個先知般直接把這個故事的主旨破題:「在你的心中有魔障,這個女孩也跟你一樣。大家看清楚!當一個人內心充滿了仇恨,就會像這個樣子,肉體被腐蝕,生命被死亡詛咒。我們不要再讓仇恨侵占心靈了。」

挫銳解紛,和光同塵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如神蹟一般:阿席達卡中了一槍,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血流滿地而面不改色,單手推開了十個人才推得動的城寨大門,把小桑背離達達拉城。這一幕在現實的意義上有夠荒謬的,但是並不會比他無來由地被死亡詛咒更荒謬,也不會比山獸神治癒他的槍傷卻留下詛咒更荒謬。我想這跟今日人類的處境其實相當類似:荒謬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直到你體悟到這個世界上沒有荒謬,只有你還沒參透的道。然後你或許就會理解到,為什麼山獸神沒有幫無辜又正直的阿席達卡拔除詛咒——那是人類的共業,雖然不是他個人的錯,卻必須一體承擔。

《魔法公主》劇照

「我們並不是要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也明白諸神與人類之間的戰爭,不可能以喜劇收場。我只是認為,即使身處在憎恨和殺戮之中,仍然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美好的邂逅和事物,絕對存在於我們身邊。」並不是每一部偉大電影的導演,都願意像宮崎駿那樣,把自己的創作理念說得那麼清楚;但就算他把道理說得那麼直白,我們也知道人類是不會聽的。看到城外的武士兇惡地見人就喊打喊殺,瞧著黑帽大人明知要付出慘痛代價卻堅持要弒神,聽到疙瘩和尚一句「誰不想要天地間所有的寶貝呀?」為自己的貪婪辯解,我並不感到氣憤,因為人類向來如此,只是覺得頭好痛——人類到底可以有多蠢,見了棺材也不掉淚?你很難想像都已經被漫山遍野的黑死浪潮包圍到幾無立足之地,人們竟然還在為了一顆帶不走的山獸神頭爭得拳打腳踢,但那就是人類現在幹得正興高采烈的事。

從結果論來看,阿席達卡整場忙裡忙外,東奔西走,拼命想要找出人類與森林和平共存的平衡點,幾乎是白忙一場——人類彼此的殺伐爭鬥從未停歇,森林隨著山獸神一起死亡,就連他自己身上的詛咒,也始終沒有拔除乾淨。然而即使宮崎駿把人們總是把事情搞到整個砸鍋的傾向,描繪得如此真實又無奈,他在《魔法公主》最後還是給了一個非常寬容的結局:生機重新降臨枯萎死亡的大地,只是再也無法回復原貌。就連一手釀成這場災禍的黑帽大人跟疙瘩和尚,也沒有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一個倚著藤蔓滋長的火窯,糾集眾人重建村落,一個蹲在大石頭上,感嘆「自然的力量,我可見識到了」。這並不符合看慣了迪士尼動畫的我們,認為正義必須以反派喪命的形式獲得伸張的預設,但我倒覺得這才是更符合現實世界的描繪:壞人很少一死了之,但即使是壞人也得活著承擔他們惡行的後果。那可不一定比死了來得輕鬆。

《魔法公主》劇照

《魔法公主》最妙的地方,在於它為男女主角安排的結局:他們的心在一起,卻沒有要在一起。小桑繼續回森林當她的山犬,並不打算要跟人類來個大和解;選擇定居達達拉城的阿席達卡,也沒有要投身於環保大業的意思。我們可以美其名為他們尊重彼此的生活空間,不過我對於這個微妙結局真正的感覺是:人們所能做的其實很有限,充其量往往只能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小桑雖然隱約感覺到跟人類永無止境地對立下去不是個辦法,但她找不到跟人類和平共存的最大公約數,只能消極地先回到森林去看著辦;阿席達卡也是一樣,他縱然知道人類恣意消費大自然是不對的,卻無法對人們的生存需求視而不見。

「對於阿席達卡來說,他只能在各種矛盾中痛苦地活著,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宮崎駿為他眼中象徵著人類處境的主角,下了一個如此無奈的註腳。《魔法公主》就是這麼樣一部看似奇幻架空,實則如實呈現人類與自然之間種種問題的深刻作品,而且一點也不打算假裝自己知道答案是什麼。也許人類非得到了這個地步,才會開始去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走會比較好。但願我們是在曲終人散的電影院裡,而不是被一觸即死的黑潮圍困在大石頭上時,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即使我們總是這樣。

(最後修訂日期: 2018.12.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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