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29日 星期二

少則得,多則惑,人心苦不足——電影《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 (2001)

《神隱少女》劇照

如果你沒有看過《神隱少女》,想先 Google 了解一下這部作品在演些什麼,第一個找到的往往是〈神隱少女的 30 個隱喻〉、〈關於神隱少女的十大冷知識〉、〈你不知道的五個神隱少女秘密〉,這種煞有介事的考據解密類型文章。《神隱少女》真的有那麼幽微深邃,晦澀難明嗎?恰恰相反,我認為每個人都看得懂《神隱少女》,至少都看得懂自己最有感的那個部分。無論是妨礙子女成長的父母,被過度寵溺的媽寶,紙醉金迷的湯屋社會,在資本世界裡工作求生,被奪去名字的異化暗喻,企求力量卻反被役使的白龍,被廢棄物汙得臭不可聞的河神,空虛寂寞易受誘惑墮落的無臉男⋯⋯你幾乎總是可以在《神隱少女》裡,找到一兩個心有戚戚焉的切身點。這個以十歲少女作為主人翁,原本也是寫給十歲少女看的寓言故事,雖然不若《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 那麼具有史詩感,但相對地更貼近於個人。

既然每個人都看得懂《神隱少女》,那還需要我贅言什麼呢?可是我愈是看到後頭,愈是看懂這個故事究竟在說什麼,就愈是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如果這個故事的道理那麼淺顯易懂,每個人看完都能夠說出一篇關於自我成長、抗拒誘惑、滌除貪欲、尋回本我的大道理,那為什麼這個世界依然是亂糟糟的一片?同樣是從現實陰錯陽差地誤闖神怪世界,有別於溫暖平和的《龍貓》(となりのトトロ),《神隱少女》總是三不五時,就會出現讓人覺得不舒服的元素——吃得杯盤狼藉汁液淋漓的豬仔,汙穢稠濁中人欲嘔的爛泥,揮金如土見錢眼開的粗鄙。如果說《龍貓》是宮崎駿心目中小國寡民,安居樂俗的世外桃源,那麼《神隱少女》就是他眼中甚愛大費,多藏厚亡的混濁塵世。為什麼原本都說要退休的宮崎駿,特地回來把他覺得生活該有的理想樣貌,塗抹得如此扭曲變形,面目全非?

《神隱少女》這個宛如《龍貓》反物質的作品,我覺得它跟《魔法公主》互為表裡,是同一個思路的延伸:在宮崎駿眼中,這個世界與《龍貓》的溫暖平和漸行漸遠,愈來愈接近《魔法公主》的冷峻殺伐,他想要探討為什麼,《神隱少女》就是他的答案。然而就如同總有人要把「天人合一」這個貫穿宮崎駿諸多作品的絕高境界,畫地自限在「環保意識」這麼一小塊領域裡,《神隱少女》則是經常被冠上「反資本主義」的帽子,把宮崎駿貶抑成一個老憤青,而忽略了這部作品試圖處理的,是遠比資本主義更為深沉的人性問題,也是一切混亂汙濁的根源:慾望與貪婪。

五色目盲,五味口爽

難道不是這樣嗎?打從故事一開始,主人翁千尋的父母面對滿桌的熱騰美食,毫無節制地狼吞虎嚥,到湯婆婆的巨嬰吃得零嘴灑落滿地,無臉男一進湯屋就吃得形態臃腫,人類最原始的暴食慾,被十分具體地形象化——吃在《神隱少女》裡,始終是一件極為醜陋的事。而當你發現只要有錢,什麼美食都隨你吃到飽之後,你的貪婪就會從食物轉移到金錢上,加入湯屋眾人的行列,捧著山珍海味去換取金錢。如果你知道湯屋描繪的是日本風化產業,你對於畫面上的種種細節就能看得更懂,但那並不一定更能夠讓你體悟到宮崎駿直接說破的事實:湯屋就是這個世界的縮影,每個人都在裡頭競逐著自己的慾望。「要描寫現今這個世界,我覺得最適合的就是風化業了。日本不就像是一整個由風化產業所構築的社會嗎?」

《神隱少女》劇照

被湯屋眾尊稱為「白先生」的白龍,乍看之下似乎是超然於物欲之上的清高人物,但是我們後來會發現他也有他欲求的事物,而且想要的東西更大,是可以凌駕於食物與金錢之上的「魔法」,也就是力量。我們可以想見把他原本棲身的河川填平的人類,為的不外乎是他們的生活需求或經濟利益,無家可歸的白龍這才渴望擁有力量,跑去跟湯婆婆學習魔法,卻為此被奪去了名字,成了湯屋公司的社畜,身不由己地去做些湯婆婆叫他去做的壞事——比方說去竊取他人的力量。這是一種更抽象、更微妙的貪婪,也是自命清高的人,更容易落入的慾望陷阱。

至於站在湯屋社會的頂峰,衣食無缺坐擁金山,透過魔法或是一紙合約,擁有宰制他人生活力量的湯婆婆,她的日子就過得隨心所欲,豐富滿足了嗎?我們卻看到她被一個收藏於密,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巨大化屁孩,搞得狼狽不堪——有錢有權的人生勝利組,竟然是個被情感綁架的受害者。而這個可以對湯婆婆予取予求,在權力結構上把她吃得死死的巨嬰,也是個十足可憐的存在,不僅身體被寵溺得孱弱無力,精神上也十分寂寞,一把抓到了「身上一定帶著不好的細菌」的千尋,一開口卻是要求她留下來陪他玩。《神隱少女》對於湯屋社會金字塔頂端的描繪,充滿了一種可惡之人必有可悲之處的憐憫,這在白龍提醒湯婆婆「你連身邊重要的東西全部被調包了,都還看不清嗎?」,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去檢查金銀珠寶可見一斑——當一個人擁有太多東西,她很容易連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麼都搞不清了。

《神隱少女》劇照

湯屋是個從下到上,每個人都在拼命積累著什麼的社會,但也有人被排除在體制之外,過著無人在乎的邊緣生活。你一定聽過許多對於無臉男的解讀,但其實他就是個隨處可見,如同宮崎駿所說「缺乏自我,拚命想跟別人黏在一起」的普通人。他既不好也不壞,因為人性既非本善,也非本惡,而是「人性本空」,就像他輕飄飄又有點透明的身軀,塞進太多食物就變得腐臭,見著太多金子就以為可以買到認可。「我們周遭有很多無臉男這種人,因為神魔只有一線之隔。」宮崎駿話說得客氣,其實豈止是「我們周遭」,我們自己就是無臉男,一進了湯屋就不能把持。「那個人在湯屋會變壞。讓他離開那裡比較好。」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

「離開湯屋」這句話,千尋說得輕描淡寫,但又談何容易?《神隱少女》是吉卜力工作室最「骯髒」的一部作品,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場面調度,殘羹剩飯令人作嘔地溢流滿地,各種俗艷之物毫無美感地堆積如山。我一直到了故事接近尾聲,進到錢婆婆樸素僻靜的小屋,才總算有一種鬆了一口氣,回到家的感覺——人真的不需要那麼多東西,簡簡單單就可以過得很舒服。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湯屋裡那群汲汲營營的人,究竟又在幹什麼呢?

《神隱少女》劇照

做為《神隱少女》的觀眾,我們站著說話不腰疼,可以大言不慚夸夸其談,針砭批判湯屋眾人的貪婪拜金,歌頌讚揚千尋的純真無欲;但是電影院的燈光一亮,我們就立刻回到現實的湯屋社會,理直氣壯地繼續競逐著自己的慾望。今天吃到了美食,馬上來約下一攤什麼時候;聽到了有什麼賺錢的方法,再怎麼不喜歡也要試它一試;現實中雖然沒有魔法,但是永遠不缺某種許諾你晉身人生勝利組的「成功學」,總有一天你會渴望獲得那股力量,然後覺得等到你有朝一日擁有這一切之後,你在乎的人也一定會因此在乎你。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湯屋,而我覺得根本沒幾個人真心想要離開。住在湯屋裡有什麼不好了?

是啊,住在湯屋裡有什麼不好了?

在我看來,所有你聽別人說湯屋裡充滿誘惑,腐化人心的論調,全都是空話。他們自己第一個就抗拒不了那些誘惑,而你聽了他們的空話,也不會就得到像千尋那樣的免疫力。唯一的解套方法,是你自己要進去湯屋,把能吃到的美食都吃飽撐著,能賺到的金子都賺進荷包,直到你體會到再美味的珍饈吃多了只會讓你覺得身重體濁,再多的金子也只能買到一堆沒用的垃圾,再神奇的力量也無法彌補內心的空虛,而你愈是在乎的人事物愈是讓你覺得心好累,你才能夠領悟到,為什麼老子會說出「少則得,多則惑」那麼奇怪的話——擁有超出比你需要更多的東西,你就會開始不知道怎麼處理那些東西,然後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很混亂。一個人的需要只要錢婆婆的小屋就能滿足,但一個人的慾望就算拿整座湯屋都無法滿足。

只有當你真正體會到,這些你花了大半生堆積起來的東西,它們的總價值低於零的時候,你才能真正頭也不回,毫無眷戀地離開湯屋,搭上自我成長的「中道」列車——既不是耽溺於你無止境的慾望,也不是唱高調的清心寡慾,而是在你的需要跟慾望之間,取得一個中庸之道。這段全長三分半,伴著〈第六個車站〉這首神曲的旅程,是我看過最美麗的公路電影,而它的美麗在於它不用隻字片語,把這趟旅程的孤寂本質表露無遺。那些沒有臉孔,烏漆抹黑的芸芸眾生,有人站在平交道前,列車去哪兒與他無關;有人到了比較平坦的「沼原」就中途下了車,沒有繼續前行;有人站在月台上,等待著她關心的人到達,但那個人大概還在湯屋裡夜夜笙歌,壓根兒就沒想要上車。

《神隱少女》劇照

最後列車上只剩下千尋跟無臉男一行人,靜默無語地坐在空空蕩蕩的車廂裡,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是燈紅酒綠的浮華世界,終於抵達他們的目的地「沼底」——你要到最幽深僻遠的地方,往下探究到底,才能找到最寶貴的清淨無為。《神隱少女》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心靈成長故事,只不過你必須親身走一趟湯屋,擁有過所有那些你曾經渴望企求,但是到頭來發現有不如無,「用魔法做的,一點用也沒有」的東西,你才能夠真正明白你從「沼底」挖出來的是什麼寶貝。成長從來就不是坐在 B612 星球上看著日升日落,就可以完成的旅程。

(最後修訂日期: 2019.01.27 )

2 則留言:

  1. "一種更抽象、更微妙的貪婪,也是自命清高者,更容易落入的慾望陷阱"
    我以為這會是你文章結尾所常見回馬槍式警句,卻反見內文中淡淡交代過去。
    倒是說真的現在臺灣人權、道德高射砲滿天飛,結果特別懷念起老派欲望與惡,簡直誠實直白到教人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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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其實還是有啊,這個想不出漂亮結尾,只好嗆人的習慣很難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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