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Le vent se lève! ...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這句不但成為《風起》這部作品的題名,而且三不五時就會提一下,貫穿整個劇情的引言,究竟有什麼含義?比較明顯的詮釋,是「時代之風」已然吹起,而且我們可以稍微修改一下狄更斯的名言,「這是最壞的時代,而且壞還要更壞」。在這部宮崎駿不知道是第幾次宣布退休,但看起來最像是玩真的引退之作裡,沒有可愛靈獸,沒有神奇魔法,沒有幻異世界,有的只是天地炎上的關東大地震,百業蕭條的昭和金融危機,以及生離死別的肺結核國民病。在《風起》泛著珍珠色彩的氤氳雲景,以及翠綠如茵的鄉野草地之間,夾著一個國運多舛,愈發走上歧途的日本國。這並不是宮崎駿第一次嘗試面對「當代」,不過他在二十年前的《紅豬》(紅の豚),半自傳式地剖析自己對於現實世界真正的看法時,他用歡樂無比卻略嫌阿Q的筆觸,把世界塗抹成一片光明,無比美好的色調,某種程度地迴避了自己對於紛亂的世道無能為力,只能變成一隻犬儒放浪的豬混日子的事實。但是在《風起》這部以零式艦上戰鬥機設計者堀越二郎為主角的作品中,宮崎駿決心不再閃躲夢想與現實的碰撞衝突,他以一種手法看似隱晦,實在沉痛無比的戲劇表現,引領觀眾正視生命中那些個令人不忍面對的諷刺與殘酷。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打造美麗的飛機。」身為軍武迷卻崇尚和平主義的宮崎駿,對於描寫一個戰爭武器設計師的故事原本十分排斥,直到他聽說堀越二郎曾經吐露過這樣的心聲,感覺到心有戚戚焉,終於決定製作這部作品,試圖回答這個矛盾的命題。《風起》理所當然地成了航空迷如數家珍的老飛機大賞,然而主人翁的飛行夢卻始終被戰爭的陰影籠罩著,在他那些有如魔幻寫實的夢境中,線條優雅、翱翔天際的各式飛行器,總是轉瞬間折翼解體,化作一團火球毀滅墜落。就連照說是天災的關東大地震,在宮崎駿的畫筆下也宛如空襲現場,漫天飛舞的火苗令人分不清是隨風而起的燃燒物,還是多年後如雨點般灑落在東京上空的燃燒彈。「飛行一直是人類的夢想,但這個夢想卻被詛咒了。我的飛機注定要變成殺戮與毀滅的工具。」
宮崎駿顯然並不認為一個醉心於工藝的技術宅,可以懷抱著說好聽叫單純,說難聽是天真的工具理性,完全事不關己的置身於世界之外。他藉著一個很難不讓人聯想起 Richard Sorge 這位二十世紀最著名的蘇聯間諜,但是在這個故事中扮演著類似希臘先知的暴雷角色,在靜謐和樂的山中旅館,意味深長地對主角說,這裡是遠離凡間的「魔山」,人們會把那些俗事通通忘掉,「忘掉和中國的戰爭,忘掉滿洲國,忘掉退出國際聯盟,與全世界為敵的事。」宮崎駿不假辭色地嚴厲批判戰前日本人集體昧於現實,自絕於世道之外的漠然,某種程度也把默默幫著日本軍部,設計戰鬥機的堀越二郎給一併批了進去。在故事尾聲,堀越二郎走過宛若零戰墳場的原野,滿懷感傷地說:「我完成了夢想,卻已心力交瘁⋯⋯他們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總算是正視自己的夢想,成了害人無數幫凶的事實。
然而宮崎駿想要做的,並不是要對堀越二郎應該負起的戰爭責任,做出既方便又媚俗的道德批判。那樣做既符合主流的政治正確,也能為自己爭取到道德制高點,但他對於堀越二郎懷抱著做飛機的夢想,說什麼也不願意放手的單純,同樣抱持著高度的同情。在堀越二郎的夢境中充當他的精神導師,明示他自己的夢想會成為戰爭工具的同時,仍然不斷勾勒著一家和樂飛行夢的義大利飛機工程師 Giovanni Battista Caproni ,就一語道破了他們這些工程宅的掙扎與選擇:「你會選擇一個有金字塔的世界,還是一個沒有金字塔的世界?」在《風起》中, Caproni 很明確地說他會選擇一個有金字塔的世界,即使那是法老王役使無數奴工堆砌出來的「偉業」;堀越二郎對於這個問題沒有正面回應,但他終究設計出一架又一架的戰鬥機,他做了什麼選擇不言可喻。
這就是宮崎駿在《風起》這部作品中,嘗試面對的最大矛盾:一個身處在時代之風底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的夢想家,他要如何面對自己間接造成的世間諸惡。這是一個就連向來反戰的宮崎駿,也不禁要覺得迷惘的人生難題,所以他製作這部作品,既不是要糾彈發起戰爭的大日本帝國,更不是要以原本想做民航機的初衷來為主角開脫,甚至也不是要交代一段令日本人情何以堪的黑歷史,而是試圖導出一個他希望得到的結論:一個忠於自己夢想前行的人,他追求自我實現的行動,可以超越外在環境的現實。但是選擇這樣一個關注自我生命意義,把春秋大義邊緣化的態度,在那些有既定價值判斷的人們眼中,實在是曖昧而不討喜,無怪乎日本右翼份子要指責他不愛國,西方左派價值要覺得他有為戰爭武器設計者粉飾太平之嫌,而反菸人士則對於片中大量出現的吞雲吐霧畫面暴跳如雷。宮崎駿還真是難得製作了一部「老少咸不宜」的作品啊!(菸)
那麼宮崎駿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出路嗎?除了愛以外還有什麼能夠拯救這個亂糟糟的世界呢?(笑)這就是「風起」的另外一層意義,實際上這才是法國詩人 Paul Valéry 那句「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的原意:在走過死亡的幽谷之後,還活著的人面對時光冉冉,仍然要找到繼續前行的動力。這就是為什麼分明是堀越二郎的生平故事,宮崎駿卻要把小說家堀辰雄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揉進來,另外發展一段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彼此呼應的愛情故事支線,因為這兩條故事線有個共通的難題:你是要選擇庸庸碌碌的天長地久呢,還是唯愛唯美的曾經擁有?
於是《風起》在得罪了西方左派跟日本右派之後,又得罪了認為真愛就是為對方著想的愛情理想主義者——堀越二郎不願放下設計飛機的工作,選擇讓患病需要在山上靜養的妻子菜穗子陪伴身邊,使得她病情加重,最終撒手人寰。對於這個看似自私的決定,主角的妹妹曾經代替觀眾質問他,而他就像面對 Caproni 的提問一樣,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說「我們非常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過得非常幸福」。這話聽起來頗像渣男發言,但是劇情中又不乏他們相愛有多麼真摯,閃瞎觀眾的浪漫鋪陳,其中首推堀越二郎收到電報,得知菜穗子咳血不止,向來溫吞沉穩的他強作鎮定,交代好事情之後,手忙腳亂收拾行李的肢體動作,以及在趕路的火車上繼續畫著飛機設計圖,淚水卻止不住地不斷滴落在圖紙上。他分明那麼愛著妻子,為什麼還要做出那麼混帳的選擇?
但是在我看來,他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反而是極其自然的。讓菜穗子到山上靜養求生是比較簡單的選擇,然而他們都認為光是活著不夠,還要活得美好,活得有意義,而只有菜穗子留下來,他們才能夠透過彼此的愛,實現生存的意義——在一個夫唱婦隨的文化價值中,這份意義就是讓夫君完成他做出美麗飛機的畢生夢想。堀越二郎出於對飛機的愛,寧願承受戰爭死人無數的道義責任,也同樣是出於對菜穗子的愛,選擇讓她燃燒自己的生命,度過有限但美好的一段時光。這不正是以愛為最高價值,義無反顧的人生態度嗎?
如果說宮崎駿在《風起》這部收山之作裡,表達了什麼他對於自己生命選擇的觀點,那就是這個了:一個人要找到他畢生所愛的夢想與價值,然後為它承擔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這樣的觀點是不是人生的究竟見仁見智,我自己是相信還有更高的境界,但那並不妨礙我欣賞宮崎駿在這部褒貶不一的作品裡,表達出來的無比真誠。但願你我在路途的終點,都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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