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皮道骨的悽美寓言——電影《輝耀姬物語》（かぐや姫の物語） (2013)

說起《輝耀姬物語》這部費時八年，耗資 50 億日圓，作畫 50 萬張的巨作，「藝術品」是第一個在你腦中閃過的印象。那個用炭筆淡描再填上彩墨，清淡雅致卻又極盡寫意之能事的美術風格，確實遠遠超出你對於動畫的既有認知——或者該說這才是名實其實「會動的畫」，只不過那個畫不是塗給小朋友看的卡通式色塊，而是陳列在博物館裡也無違和的高雅創作。高畑勳並不像他的長年競合夥伴宮崎駿那麼會畫分鏡圖，他通常是以下指示給動畫師的方式進行作業，因此《輝耀姬物語》那些美輪美奐的作畫，也許該歸功於率領原畫團隊的美術監督男鹿和雄，以及負責人物造型，並且將人物與背景一體化繪製的動畫師田邊修。當然身為一個動畫界外的觀眾，我們不需要那麼講究，還是把這看成高畑勳的作品比較方便。

在那美不勝收，幾近空靈的美學體驗之外，我更有興趣的依然是故事本身。《輝耀姬物語》改編的原著《竹取物語》，是日本最早的物語作品，也有著古早神話故事裡頭經常出現，那種讓人不知道它想表達什麼的主旨——上天降下一個仙女般的小女嬰，讓凡人把她養大之後，打遍捧著稀世珍寶想要追求她的凡夫俗子的槍，最後又飄然升天，留下錯愕的一干凡人，不知道這演的是哪齣。硬要說的話，這個大約在十世紀初成形的故事，略帶當時傳入日本正盛的佛教色彩，潔淨月宮無限好，汙濁人間百般惡，世上繞了這麼一圈，終究要回歸涅槃才是究竟。在《輝耀姬物語》的結尾，高畑勳還真的是把月宮仙人畫成一群五蘊皆空的印度佛徒，面無表情的佛陀不發一語地帶隊前來接引。生無可戀，絕俗棄世，一直是整個佛教信仰的基本精神；如果你墜入輪迴，來到人間，一定是你前世搞錯了什麼，得證涅槃的經驗值還不夠，才必須下凡來「練功」。

在《竹取物語》原作中，很隱約地提及輝耀姬是因為犯了罪過，才必須下凡到地球來受罰，但是對於這「罪與罰」的緣由沒有明確交代。高畑勳對於這個語焉不詳的命題特別感到有興趣，而我認為他把這段補上的方式非常高明：他不是想當然耳地直接給個答案，而是從輝耀姬在人間經歷的一切，去鋪陳探討她的心路歷程。於是輝耀姬在鄉下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生活氛圍下成長，卻必須依著父親對於女兒家的「幸福」想望，進京接受野豬妹的上流名媛改造計畫，在一群前來騙婚的達官貴人之間挑三揀四，希冀能夠嫁入豪門。「父親大人期望的幸福，對我來說都是痛苦的。」一句話道盡了世間子女為了滿足父母的期待，那股身不由己的深沉無奈；但是在認為人活著就是要往上爬，有了資源就想幫子女卡個好位置的父母來說，這一切又似乎是那麼理所當然。

高畑勳在《輝耀姬物語》中，有三處跟《竹取物語》原作明顯不同的改編之處，都是為了要強化那個「真正的幸福」以及「世俗的幸福」之間的衝突性。首先輝耀姬的青梅竹馬玩伴，那是《輝耀姬物語》的原創角色，雖然一些幾近告白的台詞容易引起誤會，讓某些人往男歡女愛甚至性暗示的方向想去，但你只要把他單純想成輝耀姬人生中最快樂的那段田園時光的象徵，就不必在佛洛伊德式的解析裡糾結了。再來是象徵世俗權勢之最的御帝，在原作中他跟沒答應求婚的輝耀姬用和歌應答了整整三年，締造了某種柏拉圖式的靈性契合，在《輝耀姬物語》則被改寫成一把從輝耀姬身後熊抱的猴急鬼——原作童話式的人物塑造不免有美化之嫌，《輝耀姬物語》的描寫則比較接近現實，那些個權貴至極的人哪有耐性跟你和歌唱和磨個三年，想要什麼還不都是立馬一把抓了去。

我覺得最精髓的改編，莫過於在原作裡那群只會捧著假寶物前來騙婚的王公大臣裡，《輝耀姬物語》挑了一個別出心裁，讓他捧著路邊摘來的小花，對輝耀姬說出一段動人的告白。「其實我真正想要奉獻給公主的，以及公主心中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麼稀世珍寶，而是這一朵花——換句話說，就是我愛著公主的這顆真心啊！我從小就很喜歡花草，尤其是生長在路邊或草原邊的無名小花，最讓我心動。我常常在想，可以像草原邊盛開的花朵那樣過日子的話，該有多好啊！公主，請跟我一起走吧！離開拘謹的京城，前往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百花齊放，鳥兒齊鳴，魚群跳躍，大地綠意盎然。我們順著自己的心意歡笑歌唱，再一起入眠，把日升日落當成喜悅，四季變化當成糧食，一起譜出最美麗的故事吧！」這段話正中輝耀姬的心意，她激動得潸然淚下，但不知道是不是我也久經世事了，我看著一副「真心誠意」模樣的皇子，第一個想到的是他該不會從哪裡探聽到前面那些人是怎麼被打槍的，於是編出這麼動人的說詞來騙婚。結果還真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說得好聽的都是假的。

既然京城裡一切凡人畢生追逐的榮華富貴，都只是醜惡不堪的虛情假意，那麼身而為人，還有什麼可依戀的？然而跟《竹取物語》那些個清高寂然，不近人情的絕冷神話相較之下，《輝耀姬物語》仍然肯定人間有情的價值，這也就是這個故事披著佛衣講道理，由佛入道的改編精神。「只要有活著的感覺就好了，我相信一定會幸福的。」輝耀姬對著質疑她能不能過著物質匱乏苦日子的青梅竹馬這麼說道。貧而樂道向來都是《論語》上的一句幹話，除非你去過湯屋又從那裡離開，或是曾經盯著一個隨風起舞的塑膠袋整整十分鐘。生命在佛家眼中是「罪與罰」，但是在道家看來生命沒那麼沉重，充其量不過是「病與解」——你整個錯拍的痛苦人生只是一場病，只要找到正確的解方，就能不藥而癒。

《輝耀姬物語》是個結局有些令人惆悵的人間寓言，但你的人生未必得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