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1日 星期四

自由意志的另一面,就是自作自受——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3x06 "Torn", 3x07 "A Measure of Salvation"

Battlestar Galactica, 3x07

在上一集 "Collaborators" 的最終, Roslin 用一紙大赦令,為這個撕裂分化的社會,開闢一條治癒與和解之路。我們也看到 Tyrol 端著餐盤,率先坐在還是沒人願意跟他同桌共餐的 Gaeta 旁邊,兩人一聲不吭地低頭扒飯。儘管不容易,人們似乎是會慢慢地從過往的陰霾中走出來,繼續向著未來前行。

「人們」這個集體意識或許是如此,但個人就不一定了。我們看到 Tigh 跟 Starbcuk 仍然沒有從 New Caprica 走出來,這兩個原本非常不對盤的傢伙,突然成了一起怨天尤人的哥倆好,整天窩在飛行員休息室裡大放厥詞,好像只要你沒在 New Caprica 搞丟一隻眼睛或精神健康,你的忠誠與生命價值就都有待商榷。這是人性裡既陰暗又可悲的一面:一旦你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東西,重要到你覺得無法承受時,你就只能接受生命跟你一樣悲慘,或是比你更悲慘的人。他們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不用失去那麼多,照樣過日子——他們一定是做了什麼魔鬼交易,不然為什麼我得要犧牲那麼多,日子卻過得沒他們那麼爽?

我並不打算對這個心理著墨太多。他們就像 Adama 跟 Helo 說的一樣,一方面心知肚明這樣有多糟,另一方面卻漫不在乎——反正都已經是爛命一條,這個世界會變得怎樣都沒關係,那我又何必在乎他們?但是他們可以選擇糜爛, Adama 卻必須處理這些毒瘤,因為人性的黑暗面既難以挑戰,又極富感染力,所以不能放縱。也許有朝一日你也必須要處理這些毒瘤般的人物,我覺得我們可以參考一下 Adama 是怎麼做的:知道跟他們好言相勸絕對沒個屁用的 Adama ,一上來就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要 Starbuck 交出配槍,上膛後隨手丟在桌上,「現在你們其中一個,我不在乎是誰,拿槍把我給斃了。」仔細想想,你會發現這個威嚇幾乎沒有什麼邏輯性, Tigh 跟 Starbuck 也絕對不可能這麼做,但是作為開場卻非常有效果——被嚇到的他們現在知道 Adama 是認真的,他們可以選擇重新振作,也可以選擇繼續糜爛,但不管怎樣,這個散播不滿種子,毒害人群思想的行為,都必須要停止。

Battlestar Galactica, 3x06

最後 Starbuck 選擇把頭髮剪短重新振作, Tigh 則決定回艙房酗酒繼續糜爛,這也很符合人生寫照:這種存乎一心的事,有些人選擇這樣,有些人選擇那樣,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們希望看到向上奮發的生命力度,但從來就不能指望一定會這樣。

愛情教的無理信仰

從上一集開始,觀眾跟著 Baltar 登上了 Cylon 基地艦,看到他們極簡主義的科幻風裝潢,以及泡在浴缸裡全身插滿管線,滿嘴錯置文法的「混血先知」——她的胡言亂語裡大約有 13% 勉強聽得出是什麼意思,夾雜著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詞彙,但是 Leoben 認為她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有其意義,上帝其實是在透過她跟 Cylon 說話。我覺得我們現實生活中那些神棍,講話跟混血先知大概有 87% 像吧,同樣是砌疊一堆聽起來煞有介事但沒啥意義的詞彙,然後還真有不少 Leoben 信這套,真是笑死我了。 XDDDD

除此之外, Caprica Six 還告訴我們, Cylon 用一種叫做「投射」的方式看待世界,他們可以隨時隨地,選擇如何看待周遭環境,「與其盯著空蕩蕩的牆,我選擇讓自己身處在上帝創造出來的美麗林景之中。」這並不是什麼新奇的科幻泡泡,所有的唯心論在講的,基本上都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一套。 Head Six 說得更具體些,「疼痛、愉悅,全都只是送到大腦的神經脈衝,你可以決定如何解讀這些訊號。」這還真是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啊,不過我可以跟你說,所有宗教提到的修煉法,絕大多數也不離這個範疇,不外乎透過某些技巧,讓你的精神某種程度地與肉體脫鉤,掙脫不必要的感官限制與紛擾。

這兩個 Six 提出「投射」這套靈肉分離術,並不是想探討如何修行,而是充當情節推進器。 Baltar 隱瞞了他在受到未知疾病感染的基地艦上,發現疑似人造特洛伊木馬信標的事實,怕被 Cylon 懷疑他跟人類串謀坑害他們——這個反射性說謊的自我保護反應相當符合人性,但是一點也不聰明,因為太容易被抓包。每當是 Baltar 為了保護自己在說謊,而不是 Head Six 叫他按照上帝的劇本演出時,我們就會看到他既可笑又笨拙的大失敗,然後想起沒有天使罩的我們,曾經這樣丟人現眼過多少次。

Battlestar Galactica, 3x07

於是 Baltar 被 Three 綁在刑求床上,拷問他根本就不存在的陰謀,而 Head Six 就教他運用這套投射術,熬過肉體上的痛苦。我同樣不打算在這些修煉法門上面著墨太多,它們多的是想當然耳的子虛烏有,少數有用的技巧則是一不小心就會練出很多問題。但是接下來上演的,是一段極富有啟發性,從此讓我對於人們的信仰完全改觀的情節。 Head Six 先是建議 Baltar 用理性邏輯論證對付 Three ,檢驗她的信仰,找出她的心理弱點。

「我是科學家。身為科學家,我認為倘若上帝存在,我們對祂的認識就不完美。怎麼說呢?因為我們所知的故事以及神話,都是人類經年累月,編織出來的成品。你們所信仰的宗教,是奠基在一個不可能證明的理論上,然而你們卻賦予它絕對性,認為沒有巧合這種事,然後稱之為信仰。對於上帝的意志絕對相信,意味著萬事萬物必有其道理,然而你卻無法不捫心自問,上帝怎麼會允許死亡與毀滅這些事情發生,然後又蔑視質疑上帝的自己。但是事實是,倘若我們知道上帝的意志,我們不就都成為上帝了嗎?我可以看到你眼中的懷疑,你覺得心煩,你內心有衝突。讓我幫助你改變,找到一條調和信仰與事實的道路,找到一條通往理性宇宙的道路!」

撇開 Baltar 最後那幾句幹話不談—— Baltar 信仰的是理性宇宙,他對於無法為他個人利益服務的信仰,基本上沒有任何興趣——你不覺得他前面說得對極了嗎?我並不像 Baltar 那樣「只」信仰理性的宇宙,我覺得有些宗教情懷也挺不錯的,但你如果不先把這些問題搞清楚,你的信仰就會出很大的問題,幾乎必然會成為盲信或迷信,然後遲早有一天把你自己的人生給搞砸。 Three 可以不要理會想用花言巧語求饒的 Baltar ,但他提出的問題卻是不能閃躲的。

可是對於這個攸關信仰核心價值的問題,我們的御姊 Three 是什麼反應呢?「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但那不會有什麼用。」她根本聽不懂,妹子沒有一個聽得懂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裡頭係咧供啥小,她們的腦袋從來就不是那樣運作的,對牛彈琴的 Baltar 只能繼續被她無情地拷問。 Three 那個壓根拒絕動腦的反應差點沒把我笑死,因為實在是她娘的有夠寫實,那副聽不懂也漫不在乎的表情,我已經看過太多次了。幸好我從來就不必躺在刑求床上。

如果純粹理性批判對 Three 沒有用, Head Six 為什麼要叫 Baltar 自取其辱?不重要,因為接下來她要公佈正確答案了,但卻是以一種在現實意義上很詭異的情境來洩題——她跟 Baltar 來場虛擬性愛,叫他「投射」在性高潮的感覺中,然後用他情不自禁的呻吟打動 Three 。這裡有一個非常故意的設計, Head Six 刻意引導 Baltar 脫口而出的,聽起來彷彿是在表達他的信仰:「我想要你相信我!不要停!不要停!你必須相信我,你是我剩餘的所有!我相信你!我愛你,我全心全意地愛你。」

Battlestar Galactica, 3x07

這個話意的模擬兩可,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無厘頭,因為宗教性的狂喜與性高潮的快感,本來就有許多雷同之處。結果 Three 聽到這段其實是腦內高潮的心聲,她又是什麼反應呢?她整個人像是被雷打到似地,震驚地看著 Baltar ,愛憐地伸手撫摸著他的臉。噢幹,你挖空心思跟這些信教的探討信仰,她們既聽不懂也不在乎,但是只消喊幾聲「我愛你」她們就暈船了。信仰跟愛情一樣,就是這麼無厘頭,虧我以前還認真地以為她們真的想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信仰,就跟我以為她們想要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一樣。啥小啦。(翻桌)

責任與良心的道德難題

相較於前面那段形上學的討論,這兩集最大的主題,是個相當入世的抉擇: Galactica 有個可以一勞永逸除去 Cylon 威脅的絕佳機會,他們是否要為了自己的生存,執行這個形同種族滅絕的作戰計劃?這麼趕盡殺絕的計畫,竟然是由絕世的理想主義者 Apollo 提出來的,你不禁要懷疑他是不是壞掉了,但我覺得還蠻合理的——他的理想主義沒有道理延伸到人類以外的物種,而自從 Boomer 對他老爸胸口開了兩槍之後,他就對這些「東西」抱持著勢不兩立的態度。

結果絕世的理想主義者換成了 Helo 來當,而他自有一套反對滅絕 Cylon 的道理:人類對 Cylon 趕盡殺絕,那麼人類就跟 Cylon 沒有兩樣,這樣做會喪失人性。如果這話換成其他任何人來說,都會有唱高調的嫌疑,但是 Helo 說來就理所當然:他跟一個 Cylon 相愛,他們的愛歷經各種考驗都沒有崩壞,「你怎麼能夠確定他們之中就不會有人像她一樣?她做出了選擇,她是個人,他們是個種族。把他們滅絕是違反人性的。」

Battlestar Galactica, 3x07

Helo 的人道主義論述聽起來無懈可擊,但是持相反意見的 Roslin 說得也有道理:是 Cylon 先挑起的戰爭,他們殺了幾十億人還不滿意,無情地追亡逐北到天涯海角,決心要把人類趕盡殺絕,他們是對人類存亡的絕對威脅。在 New Caprica 的大東亞共榮圈實驗失敗之後,人類跟 Cylon 基本上又回到你死我活的零和賽局,你不給他們死,又怎麼活得下去?

這個道德難題精彩的地方,並不在於誰對誰錯,而是每個人都有他的一套道理,而且十分合理。 Helo 反對對 Cylon 進行種族滅絕,因為他的個人經歷告訴他愛可以克服萬難,超越一切障礙; Adama 知道這樣做也許有其必要性,但是相信「光是活著還不夠,要活得有價值」的他,總是不願意走極端,把做決定的責任很方便地推給 Roslin ;而身為人類最高領袖的 Roslin ,如果不把人類的存亡放在第一優先,那她就不是一個稱職的領袖。「你假設後世會認定這是一場種族滅絕,不過那也得要有人活下來,厭惡我們當初選擇這樣做。」一件事情的是非對錯,往往真的是看你的立場而定。 Helo 如果不反對,他還算是個人嗎?反過來說 Roslin 如果不贊成,她還算是人類的領袖嗎?

每個人都可以有他的自由意志,也可以根據他的自由意志行事,然後無論結果怎樣,他都必須要概括承受。我覺得最令人意外,但描寫得卻最為深刻的,莫過於今天從同僚那裡得到 Athena 這個飛行員代號,努力了這麼久總算獲得某種認可的 Athena ,聽到 Cylon 滅種在即的反應:她悲痛不已,但她決定站在人類這邊,讓這件事發生。她既然決心要當人,再怎麼度爛她都會做到底,沒有回頭路,沒有後悔藥。

「我做了個選擇,穿上了這身制服,成為人類的一份子。」
「你在穿上這身制服之前,就已經是個人類了,好嗎?在我愛上你之前,你就已經是個人了。你不需要證明那一點。」
我每天都得證明那一點!我告訴你, Helo ,我的族人可能要死光,我的整個種族可能要滅絕,但是這個 Cylon 會信守承諾,即使這意味著她將成為全宇宙僅存的一個 Cylon 也在所不惜。人類能做到這樣嗎?」
Battlestar Galactica, 3x07

結果最後反而是 Helo 去搞破壞,讓這個種族滅絕計劃功敗垂成。「他們要來把我抓走了。抓我或是抓你。他們好像老是要來抓走我們其中一個。」我聽到這對苦命鴛鴦的自嘲,嘴角不爭氣地跟著失守了,因為人生很多時候,還真的就是這麼可笑。但他並不後悔這樣做。「我不是叛徒。我愛我的同胞,我愛這艘船,但我做的是我認為正確的事。如果我錯了,沒關係,我可以承受。」 Helo 做的事情到底是對是錯?我可以再說一次:那並不是最重要的事,因為是非對錯很多時候沒有絕對,端看你在什麼位置上而定。他做了一件非常不符合他個人利益,但他認為是正確的事,無論你怎麼想,至少他非常有道德勇氣,為所當為,自作自受。我認識的人類,有這種勇氣與自覺的,恐怕還用不到第二隻手來數。

所以 Adama 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在我看來也是極其自然,或許也是最妥當的選擇。我可以想見會有多少觀眾,看到 Helo 背叛人類的私自妄為氣得跳腳,又對 Adama 吃案的決定感到不可置信,覺得他們腦子是不是都壞掉了,到底在衝啥小。但是請容我舉個再貼切不過的例子,來幫他們講講話——當年納粹要把許多人公認的「人類的毒瘤」猶太人斬盡殺絕時,我們對於選擇坐視旁觀的人不敢苟同,反過來稱頌辛德勒之類暗地裡壞事的人。如果說「你怎麼能確定猶太人當真那麼無辜」這話太不符合政治正確的話,那你又怎麼能確定 Cylon 就當真死有餘辜?你我又是什麼人,有資格為別人的良心做個判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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