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是一種很單純的動物。當人們認同一樣事物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批判它的對立面；反過來也是如此，當人們批判一樣事物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認同它的對立面。如果我們與人民保持一致，而把敵人放在人民的對立面，那麼我們就已經贏了。」
如果你跟我以及大多數玩家一樣，都是先被去年那款製作精美，顏值爆表的漢奸模擬器《隱形守護者》吸引，回頭朝聖這個在一小圈文字冒險遊戲玩家間，被譽為神作的原作《潛伏之赤途》，第一眼應該都會被它那充滿山寨風格的外相給驚呆了——所有的素材全都是「不告而借」偷來的，各大華人明星「情義相挺」出借人形立繪，背景配樂也多是摘自耳熟能詳的影視作品。再加上頭兩章雷同性相當高的台詞，幾無二致的分歧選項，以及三不五時就存檔崩潰的系統穩定度，你不禁開始懷疑這趟朝聖之旅的必要性。《潛伏之赤途》怎麼看都像是同一個故事的低配版，為什麼老玩家一直嚷嚷著它比《隱形守護者》優秀得多？
當我們繼續玩下去，故事開始從臥底潛伏單純的敵我身份糾結，往更加錯綜複雜的方向開展，你就逐漸能領悟到老玩家們口中的「神作」，究竟是神在哪裡——《潛伏之赤途》的劇情跟台詞，與《隱形守護者》也許有 87% 雷同，但是一旦你察覺到《隱形守護者》改掉的是哪些地方，你不但會倒抽一口涼氣，而且還會忘了換氣。在《隱形守護者》裡為了救兒子而出賣你的上線，在原版裡是蘇共派遣到中共的潛伏者，馬列主義信仰者即使風雨飄搖也不忘陰自己人，鬥爭本質令人搖頭。中共情報首腦與日本特務頭子互通消息，出賣國民黨換取自身利益的暗盤，在《隱形守護者》更是整段被改編，因為這劇情實在太過黑暗，卻又無比真實。當你看到這群共產黨把從事敵後工作的國民黨軍統特工殺了個乾淨，還大言不慚說這終究還是得歸咎於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怨不得他們心狠手辣時，你會懷疑他們血管裡流的就算是冰水，恐怕也嫌太熱了些。
天下烏鴉一般黑
最令人瞠目結舌的，莫過於《隱形守護者》各種喪盡天良，讓人懷疑人生的「美麗世界線」，在《潛伏之赤途》裡上演的地點不是重慶，而是延安。這不單是國民黨的黑成了共產黨的黑，冒政治正確之大不韙的問題，而是這麼一來，所有的黑只有更黑，黑到讓你成為絕望的殘黨。在《隱形守護者》潛入中共地下黨，出賣共產黨情報人員的軍統特工高源，對應到《潛伏之赤途》的共產黨特務康興，同樣的事就成了出賣我黨同志，換取自己撤回後方的契機；出賣就出賣，他還賣得滿嘴大道理，把自己歸為逆流而上，追求真理，為了黨的純潔性而奮鬥的偉大鬥士。重慶的貪污腐敗，到了延安成了權力鬥爭，自己的骯髒齷齪往對面抹好抹滿，各種專業的莫須有運用得爐火純青；最後再搬出終極武器「人民」，讓你驚覺自己是不是也經常在無意間，成了別人手中的殺人工具。
「人民由人組成，是人就有欲望。每個人的欲望雖然各不相同，但有其共通之處，而這共通的部分就構成了人民的欲望。某些欲望，對個人而言，也許是骯髒、卑鄙甚至齷齪的；可是一旦它上升為人民的欲望，就必然是光明的、正當的！與人民保持一致的方法，就是通過某些技巧，把我們的願望，轉化為人民的欲望。谷別同志，加油吧！讓人民滿足，讓人民開心，讓人民對你做的事情感到興奮，那麼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到你厭惡的那些人，以及他們那批令人鄙夷的群眾。你覺得他們好可憐哪，被人愚弄擺佈而不自知，從不覺得你喜歡的那些人，以及包括你在內那些可愛的同溫層，有任何被人愚弄擺佈的可能性。然後我們就成為康興跟高源之流，把玩於股掌之間的「人民」，激情澎湃地幫著對抗他們為我們設定好的敵人，還自以為這是自由意志的選擇，民主價值的體現。難怪《潛伏之赤途》某一天就被悄悄地下了架，表面上是它講述的故事，會動搖人們對於「我黨」的信念，然而你懂的：古今中外，這樣的故事從來沒少過，以後也會繼續上演。 What has happened before will always happen again.
⋯⋯當然，除了你深惡痛絕的那批人是真的該死，以及你發自內心欣賞的那些人真的值得支持。「人民」總是盲目的，只有你永遠都是眾人皆醉我獨醒。
《潛伏之赤途》就是這麼一個讓人在各種維度上體驗衝突，價值判準糾結難分的優秀故事。你是個愛國青年，雙手卻被迫沾滿了愛國者的鮮血；你想要追求純真的愛情，卻一手把青梅竹馬推入悲慘的人生；你是個滿腔熱血的有情人，卻總得做出冷血無情的決定；你信仰的是對國家主義的忠誠，卻成天面臨著極其諷刺的背叛；你很想要相信人性，卻只是再三印證人性有多麼不可信賴。玩家跟著主角迷失在這充滿各種反諷的矛盾之中，漸漸地三觀毀壞，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都看不清了——然後你暮然驚覺，這哪裡是什麼抗戰年代的潛伏遊戲了，社會化的人生不就是一場大大的潛伏嗎？
隧道盡頭的那道光
然而這就是遊戲作者想要呈現的世界觀嗎？我並不這麼認為。《隱形守護者》美化過頭，頗有抗日神劇之嫌的「紅色芳華」主線，在《潛伏之赤途》裡有著更為合情合理的角色塑造，更令人刻骨銘心的劇情推衍，以及即使在最晦暗的時代裡，仍然要為理想努力奮鬥的生命光輝。作者雖然把遊戲畫面的色調，連同人性都弄得十分陰鬱，但在關鍵處卻總是下一曲韓國作曲家 July 的鋼琴曲，讓玩家跟著旋律，從抑鬱的悲傷出發，漸漸注入輕巧的振作感，最後獲得從人生泥淖中奮起的生命力——即使這個世界的溫度，一點也沒有因為你的心念一轉，而變得溫暖一點。
但即使這個世界一點也不溫暖，你依然有著那麼一點自由意志得以發揮的空間，去做在旁人眼中不可思議的等價交換。「這個世界哪裡不公正了？我們付出了血汗，換來了國家的統一，和黨的發展壯大。現在，我們把有污點的自己，從黨的隊伍裡抹去，就能成就我黨純潔而光輝的偉大形象！有付出就有回報的世界，哪裡不公正了？」這段單看覺得肉麻噁心的台詞，放在遊戲尾聲，由一個把「忍辱負重」這句成語實踐到底的人物說出來，你只能跟著彈幕的鄉民一起雙膝一軟，不知道跪的是角色還是作者。
《潛伏之赤途》就是這麼樣一個時空背景好似離我們十分遙遠，但又莫名貼近的精彩故事。跟著主角在那個隨時都可以要你命的時空潛伏一回，再回到這個歌舞昇平的平凡人生，你看這個世界的眼界將會完全不同——所有的是非善惡都有可能轉眼間顛倒顛，而你只能抓住那個最重要的價值，然後像馬丁·路德說的那樣：「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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