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7日 星期四

從耶穌到白左——電影《命運變奏曲》 (Manderlay) (2005)

《命運變奏曲》劇照

既然 Grace 當初離開的是「狗鎮」,那麼把《命運變奏曲》稱之為「狗尾續貂」,似乎蠻適切的——它看起來就像是某個私淑 Lars von Trier 的二流導演,想要照抄《厄夜變奏曲》 (Dogville) 的格式,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山寨作品。但它明明就是 Lars von Trier 親自操刀的原廠正作,他自己是不是也有感覺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不然為什麼這麼些年過去了,他的「美國三部曲」最終章《華府變奏曲》 (Washington) 始終沒有拍出來?

我很難不去思考《命運變奏曲》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是因為 Grace 跟她老爸都換人演出,氣場比不過 Nicole Kidman 跟 James Caan 嗎(抱歉囉, Bryce Dallas Howard 跟 Willem Dafoe )?是因為少了 Paul Bettany 、 Stellan Skarsgård 、 Ben Gazzara 這批各有特色的演員,舞台上一群面目模糊的黑人,讓觀眾連誰是誰都難以辨識嗎(劇中還真的有一幕 Grace 張冠李戴認錯人的戲碼)?是因為不知為何顯得凌亂的旁白腳本,就算是 John Hurt 那個照常滴酸的聲線,聽著聽著有時竟也感到些許不耐嗎?我覺得是 Lars von Trier 急了,急著批判他看不慣的歧視、隔閡、傲慢、以及自以為是,結果非但沒能對觀眾產生 Bertolt Brecht 主張的間離效果(且容我再賣弄一次德文, Verfremdungseffekt ),他自己反而過度涉入這個批判過程,落入他最常被人曲解的反美窠臼裡。

⋯⋯抑或這正是他想要達到的自嘲效果?他實在太過天才,天才到把自己的劇本也編入批判的對象?無論是《厄夜變奏曲》裡的耶穌還是耶和華,到了《命運變奏曲》全都不見蹤影,你在《命運變奏曲》的 Grace 身上看不到半點神性,有的只是白人左派半調子的正義感,自覺有義務要指導這個世界如何運轉。她變成一個行動派的 Tom ,憑藉著老爸借給她的槍桿子,對這批不知有漢的化外之民施以教化,要他們領略享受自由民主的甜美。以一部在 2005 年拍攝的反白左政治諷刺劇來說,你很難不認為 Lars von Trier 編導這部作品,比擬的不是小布希在伊拉克扮演的角色,但同時又搞不懂那個天外飛來一筆奇怪的情慾戲碼,究竟是想要表達啥小。

自由民主的真諦,當然是一門很深的學問。自由不是天真地想過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前瞻後顧的功夫全都可以省下來,民主也不是遇事全部多數決,票匭取代 C4 搞定一切那麼乾脆;但是這些否定格的粗糙反思,差不多就是《命運變奏曲》對於這兩個政治哲學命題的全部辯證,而我覺得恐怕不是只有我會覺得這太粗淺了。 Grace 也毫不意外地在最後一幕,被她想要拯救的刁民反咬一口,甚至連咬她的人是誰,以及為什麼要「恩將仇報」的理論根據,都被我猜個八九不離十。這跟《厄夜變奏曲》裡頭 Tom 的背叛,以及 Grace 最後對狗鎮做出的結論相比,反差的深度與震撼力實在差太多了,也就註定了它只能得到「狗尾續貂」的難堪評價。

不過就算是狗尾續貂,也還是有條尾巴。你覺得那本奴隸頭頭假借奴主之名,就如同摩西假借耶和華之名頒布的十誡那樣(噢,如果十誡那些內容是耶和華的水準,那我會非常失望),為後世奴隸編纂的《夫人訓令》,意味著什麼?要把它看成資本家剝削勞工,極盡壓迫與羞辱之能事的惡法是很容易的,因為這樣的看法符合當代的普世價值,但是寫書的人並不這麼想,「我覺得是你看這本書的角度錯了。」他說明這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所有那些看似霸道的規定,都是為了讓這群奴隸「好死不如賴活」的精心設計;所有那些貌似羞辱人的描述,都是為了讓這群奴隸能夠以最輕鬆的方式過日子;所有剝奪他們自由的惡行,都是因為這群奴隸沒有足夠的智慧跟能力,去善加運用那份自由。

這是一個運作良好的不完美體系。你當然可以找出更理想的,但很遺憾地都行不通,因為這群人就是不夠格。人活在世有太多必須要妥協的「折衷方案」,就連你我最喜歡的自由民主也不例外,而既不是耶穌也不是耶和華的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比誰都懂這個世界該怎麼運轉?我覺得 Lars von Trier 在《命運變奏曲》想說的差不多是這些東西,只是仙人打鼓都有時錯了,他又怎麼可能一次失手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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