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9日 星期日

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狗鎮——電影《厄夜變奏曲》 (Dogville) (2003)

《厄夜變奏曲》劇照

當我第一次聽聞 Lars von Trier 在《厄夜變奏曲》玩弄的所謂「實驗性電影手法」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啊那不就是舞台劇嗎?我又不是沒看過窮到沒錢搭隔板,直接在舞台地板上用白線標記各空間的實驗劇場,演員就著子虛烏有的門把進出,音控組抓 cue 點附加開關門的音效,觀眾自己腦補那看不見的隔間,卻又什麼都一覽無遺。 Lars von Trier 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省錢(這個實驗他在《瘟疫》 (Epidemic) 早就已經做過了),只要稍微觀察一下,就會發現這齣劇的道具一應俱全,凱迪拉克經典款老爺車都給你直接開上舞台了,跟什麼 Thornton Wilder 的極簡主義舞台劇《我們的小鎮》 (Our Town) 扯不上多大關係。他真正拿掉的只有物理性的隔間,而這樣做當然是有目的的。

與其去推敲 Lars von Trier 在形式上玩弄新花樣的用意,我覺得我們回歸身為觀眾的觀感,毋寧更為直接些。《厄夜變奏曲》雖然在攝影棚裡營造出類似劇院舞台的空間,但是攝影機鏡頭的存在,仍然讓這部作品在形式上,比較接近電影而非舞台劇——鏡頭把觀眾從固定的座位解放出來,可以用極為貼近的距離,以及在劇場很難實現的角度觀看演員;演員也不需要像演舞台劇那樣,為了克服「距離的暴虐」,把動作跟情緒增幅到非自然的程度。而且我發現適度地省略實體佈景之後,還有個意外的好處:少了那些讓人下意識地東張西望的背景元素,你沒有什麼可分心的,就只能比你平常漫不經心跟人交談,更專注地觀察聆聽鏡頭下的那些角色,他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究竟隱含著什麼字裡行間的情緒,而你很難找到比 Lars von Trier 更擅長用大特寫捕捉這些幽微之處的導演了。

交代完《厄夜變奏曲》以類劇場形式呈現的戲劇效果之後,我們就可以進入主軸,來聊聊 Lars von Trier 想要說的究竟是什麼。我並不想掉太多劇場書袋,去探討 Bertolt Brecht 提出的間離效果 (Verfremdungseffekt) 怎麼樣體現在這部作品,他又是如何透過所謂的「辯證戲劇」,刻意打破傳統戲劇企圖讓觀眾浸淫其中的虛構現實,引導觀眾對於社會現況進行抽離的理性思辨。何必把事情說得好像很有學問,卻沒有幾個人聽得懂呢?只要聽聽旁白配音的 John Hurt ,是怎麼用他那低沉渾厚的英國腔,腹黑得彷彿每個字都在滴酸,這個故事究竟在說啥,你大概也可以抓個八九不離十了。 Lars von Trier 的電影雖然不是很難懂,但他倒是頭一回把話說得這麼清楚直白,也省去我們不少推敲斟酌的功夫。

凡夫俗子的軟弱

所以這個「狗鎮」影射的是什麼?它是女主角 Grace 眼中那個雖然處境艱困,卻還是有夢最美,希望相隨的美麗鄉下小鎮嗎?是男主角 Tom 眼中那個虛榮、貪財、計較、猥瑣,亟需道德重整的化外之地嗎?還是在《在黑暗中漫舞》 (Dancer in the Dark) 中,那個多疑、排外、嫉妒、記仇,許多人因此覺得是 Lars von Trier 惡意抹黑的美國?我覺得在這個故事裡第一個做出令人髮指的壞事,但是演這種魯蛇大叔有夠傳神的 Stellan Skarsgård ,說得最精簡扼要:「這個小鎮完全符合都市人的幻想,但它其實從裡爛到外。人們到哪都一樣貪婪,只是鄉下人比較失敗罷了。

《厄夜變奏曲》劇照

狗鎮這些「鄉下人」失敗在哪裡?其實他們並沒有特別失敗,他們不好也不壞,就只是一般人。他們是一般人,所以他們對於外人抱持著友善卻有所保留的態度,想行善卻總要先算上一筆帳,看看自己會不會吃虧。他們是一般人,所以他們會勉強自己行善,「這樣他們就可以說服自己夠義氣,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更夠義氣。」他們是一般人,所以他們自己偷雞摸狗都沒在怕,卻很在意講義氣的風險,不過只要你幫他們多做一點事,少拿一點錢,那個風險突然間似乎就不怎麼大了。我們看著這種一般人的精打細算,覺得他們有些可笑,渾然不覺自己很多時候,也是隨時都在打著類似的算盤。

一般人不是察覺不到自己這些差勁的人性弱點,但他們就是無法克服。對 Grace 伸出魔爪的蘋果農,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趁人之危很卑鄙,但是寂寞太久的他,無法抗拒一個能夠跟他一起分享生活樂趣的誘惑。屁孩的媽不是不知道孩子有多欠揍,但她既貪圖 Grace 幫忙帶小孩的方便,又不願意 Grace 妨礙她的溺愛。厭倦成為鎮上男人意淫對象的村姑,縱然樂於有 Grace 幫她轉移那些色胚的注目,但是當 Grace 真的跟 Tom 走在一起時,被冷落的她又要覺得頗不是滋味。我們看著這種一般人的自私自利,覺得他們有些可鄙,從沒想過自己若是易地而處,恐怕也不會比他們高尚到哪裡去。

一般人對於自己無法克服人性弱點這件事,並不是沒有罪惡感,然而一旦這變成「大家都這麼做」,他們就可以很方便地覺得這事也沒啥大不了,心安理得地作惡。蘋果農在毫無遮攔的舞台上對 Grace 用強,其他人對著「看不見的牆壁」視若無睹,你覺得他們真的想看見嗎?貨運司機在一箱箱令人垂涎的蘋果之間,趴在花錢拜託他把她載離狗鎮的 Grace 身上洩慾,完事後竟然又把她載回狗鎮,也不怕她把事情抖出來,你以為他為什麼能夠這麼有恃無恐?當全體鎮民合力給 Grace 套上一個防脫逃的土炮枷鎖,還假惺惺地說「我們也不喜歡這樣,但我們不得不保護社區」, Grace 從此淪為全鎮男性的免費性玩物,全鎮女性的無償奴工,這狗鎮猙獰的一面,毋寧是所有人集體默許的結果。

然而真正讓我看了心寒的一幕,不是上面這幾場在視覺上頗具衝擊性,很適合截圖作篇影評文章的畫面,而是看似平鋪直敘,蘋果農的老婆揪了兩個女性友人夜訪 Grace ,來個「女人對女人」興師問罪的那場戲。你真覺得她不知道自己老公是什麼德性,對於真相沒有了然於心嗎?但她卻接受老公卸責諉過的謊言,把錯全怪到 Grace 頭上,因為這比面對事實方便多了——她不用處理老公背德犯法的問題,不必應付家庭失和的麻煩,更毋需正視自己遭到背叛欺瞞的難堪,一切都是那個壞女人的錯,而站在她身後的那兩個女性友人,也樂得支持她這皇城維穩的獵巫心理。她把 Grace 極為珍視,象徵她眼中狗鎮最美好一面的瓷偶一個個砸爛,「我先砸兩個,要是你能淡然處之不掉淚,我就停手」,這一刻比什麼八點檔鄉土劇都來得更粗暴,卻又無比真實。這不是三不五時,就會登上報紙社會版的狗血情節嗎?狗鎮又哪裡是 Lars von Trier 惡意打造的舞台了,我們不都生活在狗鎮裡嗎?

前功盡棄的偽君子

我們要特別談談男主角 Tom 這個人,因為鄙視狗鎮眾人的我們,一個不小心很容易就會變成 Tom 。許多人認為他是這個故事裡最偽善的人,這說法不能說錯,但即使是偽善也有一個「善」字在裡面,而他無疑是狗鎮眾人裡最努力為善的人。他收留無處容身的 Grace ,力排眾議爭取讓她留下,設想出一套讓她跟狗鎮雙贏的模式,跟她合資購買象徵狗鎮生活想望的陶瓷人偶,在事態開始變糟時為她謀劃逃亡計畫,即使失敗了也拒絕去搭狗鎮眾人集體作惡的便車,甚至為了替 Grace 發出不平之鳴,一度不惜與眾人決裂。他看起來就像 Lars von Trier 在「良心三部曲」中總是不忘安插,那些個對於主角抱持善意,卻對於她的悲劇無能為力的好心人。被 Stellan Skarsgård 騙來共演的 Paul Bettany ,雖然被 Lars von Trier 虐待到連電影成品都始終提不起勁看完一遍,但這很諷刺的卻有可能是他從影以來的最佳作品——看過他那內斂而細膩的詮釋,你很難想像 Tom 還能夠長成什麼其他的形狀了。

《厄夜變奏曲》劇照

在這齣九幕劇裡努力當了八幕好人的 Tom ,為什麼晚節不保,最終換上一副比誰都該死的偽善嘴臉?多虧了 Lars von Trier 毫無模糊空間的旁白破題,我們才終於不用看到有人會覺得他是求歡未果,由愛生恨的膚淺解釋。他對 Grace 當然也有其需索,只是跟著眼於具體勞動價值的狗鎮眾人不同,他要的東西比較形而上,是一種教育低等人類的優越感,一種拯救迷惘靈魂的成就感。他在世俗層面上無疑是個失敗者,是個只寫下了「偉大」跟「渺小」兩個字眼的爛作家,但是在狗鎮他卻可以睥睨眾生,原因恰恰就是他寫下的那兩個字眼:佔據道德制高點的他很偉大,狗鎮的這群失敗者則是卑微渺小,有待他屈尊教化。

Tom 這麼樣一個自視不凡的偉大之人,在 Grace 面前卻顯得渺小。他對 Grace 有渴望,但是有渴望並沒有什麼錯,「渴望讓事物變得更美好」。他偶爾也會產生跟狗鎮眾人一樣,想逼 Grace 就範以滿足渴望的念頭,但是人本來就會生出各種念頭,「自我懷疑並不是罪」這些內心的天人交戰都是人之常情,「天人交戰」這句成語的意思,不就是天道跟人性在拔河嗎,你只要相信自己最終能夠戰勝人性就好。「我相信你,但也許你並不相信你自己。你害怕自己竟然那麼人性化。」

但是 Tom 並不想自我懷疑。偉大之人怎可自我懷疑,「認為他會懷疑自己的純潔,有這種想法就是瞧不起他。」他對 Grace 感到生氣,而聰明如他這樣的在地哲學家,坐在板凳上稍微想一下,就想通他生氣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 Grace 看穿他也有那些卑劣的人性面,而是因為 Grace 看穿他並不相信自己一定能戰勝那些卑劣的人性面。古今中外所有的理學家,都是死在「沒人性」這一點:別人不可以有人性,自己更不可以有,但自己明明就有,所以只能反過頭來,要求別人一丁點也不可以有,這樣就不會有人發現他們其實也有,而且還拿它們沒辦法。

這個微妙到你可能需要多咀嚼幾次的心理,就是天底下一切偽善的根源,也是 Lars von Trier 各個作品一以貫之的中心思想——他哪裡是反美,他反的是人性,更精確地說他反的是不願直面人性的偽善,而美國或是一個美國化的情境,只不過是他用來把偽善放大的擴大機罷了。

耶穌與耶和華的路線之爭

感覺到自己的理學家生涯深受威脅的 Tom ,立馬出賣了 Grace ——對別人殘忍毫不猶豫,這也是理學家的正字標記。於是 Grace 披上她初登場時的皮草,為這齣荒謬劇的最後一幕帶來高潮。噢, Nicole Kidman 真的好適合穿皮草啊,我超討厭皮草的,但是披在她身上就是毋庸置疑地搭調,而 Lars von Trier 也實在是很懂怎麼用鏡頭捕捉她的氣質——不是美,是氣質,一股高雅孤芳,立於濁世而不染的氣質。就跟這有可能是 Paul Bettany 從影以來的最佳作品一樣,這或許也是 Nicole Kidman 最精湛動人的演出,即使受夠 Lars von Trier 折騰的她,賭誓說這輩子再也不會接演他的電影。 XD

《厄夜變奏曲》劇照

「追殺」 Grace 的黑幫老大其實是她老爸的人設,我倒是打從一開始就猜到了(你以為那身貴氣逼人的皮草,是誰買給她的?),但他們在車上究竟在爭執什麼?我就不兜圈子了:面對狗鎮的最終審判,他們父女倆有如耶穌跟耶和華,在爭論該怎麼處置這批罪惡之人。跟耶穌一樣篤信愛與寬容的 Grace ,認為人們作惡是本性使然,在客觀環境下他們就是不由自主,你怎麼可以為了狗要吃屎的本性不原諒他們;她爸卻認為想要教會狗不吃屎,就得用揍的,如果每次牠們順著本性都原諒牠們,那就什麼都甭談了。在耶和華看來,總是無條件包容人性鄙惡的耶穌情懷,是一種無以復加的傲慢。

「因為我原諒他們,所以我傲慢?這樣叫傲慢?」
「天啊!你的口氣還真是紆尊降貴啊!聽好了,你有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天底下根本沒有人能夠達到你的道德水平,所以你赦免他們的罪。我還真想不到有什麼事情,能夠比這更傲慢的了。」
「為什麼我不應該對他們慈悲為懷?為什麼?」
「你當然應該對他們慈悲為懷,只要該是你慈悲為懷的時候就行。但你要保持標準一致,這才公平。如果是你自己做了這些事,你一定不會基於同樣的理由原諒自己。你犯了錯就該受罰,他們也一樣。」
「他們只是凡人啊⋯⋯」
「人要不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當然要,但你卻不給他們機會。這真是極度的傲慢,我沒見過比你更傲慢的人。」

整部《厄夜變奏曲》在說的,就是 Grace 跟她爸在車上的這段對話。你也可以說 Lars von Trier 打從《破浪而出》 (Breaking the Waves) 開始,佈局佈了七年之久,為的就是要說出這段話——「良心三部曲」的善良純潔,只會招來軟土深掘,想要教化人心就得運用權力。「權力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好,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找到你的運用方式。」但是當他們還在討論該怎麼運用權力進行教化——耶和華主張殺雞儆猴,但耶穌睿智地指出那只會讓人害怕,卻不會因此變好——我們偽善的在地理學家 Tom 卻急著作死,跟 Grace 說了些這場鬧劇闡述了多少人性,雖然難堪卻發人深省之類的屁話。

人性本空,善惡自決

Grace 坐回車上,悠悠地下了結論:「如果這世界少了哪個小鎮會更變得更好,那就是狗鎮了。」慈悲為懷的耶穌,決定接受耶和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教化方式,而這種事要幹就要幹得徹底。「有一戶人家有小孩。先殺小孩,然後叫母親看著,跟她說要是她能淡然處之不掉淚,你就停手。這是我欠她的。」最後她自己拎起手槍,下車把兀自鬼扯著要把這麼強而有力的「闡述」充當寫作靈感,光說不練的理學家 Tom 一槍斃掉,而我不禁要想他們怎麼忘了站在 Grace 初來狗鎮時藏身的礦坑口前演這場戲,那上頭不是大喇喇地寫著「說到做到」 (dictum ac factum) 嗎? Lars von Trier 總算讓他善良的女主角,擺脫了一回濫好人做到底的悲催宿命。「有些事你得自己動手。」

狗鎮的故事至此已然完結,不過既然 Lars von Trier 把我平常慣用,把令人情何以堪的人性放在結尾的格式用掉了,我想反其道而行,在最後丟個反思性的題目:這世界沒有狗鎮會更好,但是狗鎮真的那麼無可救藥嗎? Grace 幫大家做那些「想做但覺得沒有必要做」的事,真的只是趁人之危的剝削嗎?這當然是一種互相利用,但只要這種互相利用能夠運作得皆大歡喜,難道不能形成一種聽起來舒服很多的「互惠」嗎?

《厄夜變奏曲》劇照

在一團和樂的國慶餐聚上,那句「你讓狗鎮變得很美好」的致詞,完全是發自真心誠意。眾人在 Grace 去留未定時,偷偷塞在她包袱裡的臨別贈品,那份善意也同樣沒有半分虛假。狗鎮不是沒有展現屬於人性光輝一面的時刻,這點就連 Lars von Trier 也無意否認,那麼為什麼後面卻演變得如此不堪?《厄夜變奏曲》很容易讓人覺得人性本惡,但你也可以從中找到些許人性本善的線索,所以人性究竟是本善還是本惡呢?我還是那句老話:人的本性既不善也不惡,而是「人性本空」。除非你非常有意識地抑惡揚善,否則你很容易就會像狗鎮眾人一樣,就著自身的處境隨波逐流,方便的時候釋放點善意,不方便的時候理直氣壯地為惡,而我的生活經驗一再告訴我:人性總是經不起真正的考驗。

2 則留言:

  1. Lars佈了七年的局,沒想到讓我收到一個八年前的包裹。算了一下,從聖殿開始看你的文章可能已有十七年了?沒有完全確定,不過仍感慨非常。包裹拆完了,突然又想起了那個「投給了陳水扁的一百塊錢」,不知道貝卡自己記不記得這件事。

    #世界說不定也是一塊雞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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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包裹的收件速度令人驚呆了(這什麼農場文標題風格啊?),而且下一篇要更新上架的正是那篇雞排文,有沒有這麼巧? 囧

      #世界一直都是一塊雞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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