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9日 星期日

天才顛三倒四,庸才平鋪直敘——電影《記憶拼圖》 (Memento) (2000)

《記憶拼圖》劇照

關於這部讓 Christopher Nolan 一戰成名的千禧年神作,最出乎我意料的一點是:我竟然只看了一遍。也許是因為久聞它別出心裁的敘事架構,我在看片時特別留意它的時間線怎麼變化,不到半小時就把它的剪輯套路摸得八九不離十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看不懂的地方;二刷也許能夠更加釐清一些劇情上的細節,但應該不會讓觀影體驗更加豐富,我就把這功夫省下來了。這其實意味著這部有如一張精心設計拼圖的電影(難得有不照翻的中文片名那麼到位的),也有著拼圖天生的問題:你在拼圖過程中固然會得到不少自我挑戰的樂趣,但是完成拼圖的那一瞬間,你通常會發現那張底圖並沒有什麼多大的學問,看一眼之後就把拼圖封膜了事,而且你應該也不會想要再拼一次。《記憶拼圖》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樣就把 Nolan 的成名神作講完了好像有點失禮。《記憶拼圖》其實是很有規律性的倒敘,每一段都是倒帶一點點,順著播放到上一次斷片的開頭,接上之後再倒帶到更前面依樣畫葫蘆。這個「要倒過來看」的訣竅, Nolan 早在電影一開播,就用一張從顯影慢慢淡掉的拍立得,以及任誰都不可能誤會的子彈倒飛血倒流,暗示觀眾主線的時間軸是倒著轉的;似乎怕觀眾不知道要怎麼把斷斷續續的時間軸接上,他還很貼心地用另一條以黑白影像呈現的時間軸(這段就是實實在在的順敘了),穿插在每一段主線劇情的跳接處,讓觀眾知道換場了,等一下上演的是更前面的事。 Nolan 把時間軸切分得如此錯綜複雜不是故意要搞你,不透過這樣的逆向鋪排,觀眾很難體會主角罹患「順向失憶症」 (anterograde amnesia) ,大腦的暫存記憶體只有 640KB 是什麼感覺——你要讓具備長期記憶的觀眾,體驗主角猶墜五里霧中的茫然,就只能把觀眾放在跟主角一樣一無所知的時間軸尾端,再讓他們一次一點點地向前(還是向後?)挖掘真相。說得好像理所當然似的,不過想得出用逆向倒敘來呈現順向失憶這種點子,你不得不承認 Nolan 確實是個鬼才。

當你讚歎完 Nolan 對於敘事架構的天才設計之後,《記憶拼圖》的故事情節相形之下,似乎就沒那麼出色。不過站在文獻回顧的角度,我們倒是不難在《記憶拼圖》裡頭,找到日後在 Nolan 的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幾個主題:背負著某種道德重量的主角,執著於要為自己認定的原罪尋求救贖,卻因此陷入存在主義式的虛實辯證。就算不要把事情說得這麼文謅謅,這個故事也有些令人悚然的陰暗人性,比方說人們只要知道了主角的順向失憶症頭,就會開始思索怎麼樣利用這點剝削他以為己利——騙他還沒繳交租房費用,自己討打還編一套被人打了的謊言騙他去打人,利用他報仇心切的心理借刀殺人——而他們甚至得意洋洋地當著他的面說出自己的盤算,反正他過沒幾分鐘就會把這一切忘得一乾二凈,只能照單全收自己提供的「真相」。

有著殺妻之仇要報的主角,當然不願意過著這任人擺布的人生,他發展出一套用筆記、拍立得跟刺青取代記憶的系統,去建構並探詢他認知的真相。但是當他發現自己這套自以為很強大的系統,依然無法讓他掌握真相,似乎只能無奈地隨人說長短時,他念頭一轉,導出了這個故事最令人驚心的結論:反正都是要被擺佈,還不如被自己擺佈。他趁著還記得時,把日後會追查到的線索事先佈好,引導自己繼續活在為妻復仇的人生中,即使他此刻知道他的大仇早已得報,是他自己記不住。「我必須相信我的行為是有意義的,即使我記不住也一樣。」

在 Nolan 筆下的主角,看透了人們活著需要一份意義——以及真正令人細思極恐的,即使那份意義沒有意義,人們也寧願就這麼樣活著。主角以愛之名過著永遠在尋兇復仇的修羅道,但這真的是愛嗎,抑或他愛的只是一份自我建構出來,如夢似真的生活意義?在《記憶拼圖》探究這個存在主義式的問題,顯然是挑錯地方挖油井了,不過你我當然知道,要在 Nolan 日後的哪一部作品裡挖石油。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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