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千禧年剛入秋的某個黃昏。我坐在佛羅倫斯的一家餐館裡,對遲遲不上桌的義大利麵以及這趟旅行,都開始感到不耐煩。在地人豪食暢飲,餐廳音響播放著疑似帕華洛帝的歌劇腔。我實在是有點擔心他們等會兒吃飽喝開了,會不會開始擊槊高歌,因為經過一星期的半島巡禮,我對於他們那不知節制的熱情,已經疲乏到有點無力招架。是那種懶洋洋心裡累,要應付當然還是有力氣,但又覺得隨便你們好了的無力招架。
不過我心裡很清楚,那股懶洋洋的心累感從何而來——對於置身於無法理解,或是就算能夠理解也無法同感的嘉年華氛圍中,我是有些恐懼的。當你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歡欣鼓舞,唯獨你無法浸淫其中,那似乎把你跟整個世界切割開來,然而這個與你疏離的世界,又是那麼無所遁逃地包圍著你。光是人在那裡就讓你打從心裡覺得不好意思,彷彿亂入打擾了他人的快樂,但要找到一個既優雅又自然的告退姿態,卻又是那麼高難度。於是你困坐愁城,並繼而開始憂鬱了起來。
就如同所有自我放逐式的旅行,我會在那裡是為了逃避在家鄉的某個現實。現實很少會因為你把它擱置就自動告辭的,所以我一點也不急著回去,那份憂鬱裡並沒有鄉愁的成分;然而那更糟糕,因為這麼一來,你簡直不知道還能去哪兒了。我束手無策地坐在那裡,眼觀耳聽周遭的人事物,開始覺得隔在它們與我之間的不是空氣,而是某種透明果凍。一切緩慢而扭曲地流動著,逐漸失去真實感。
「我坐在這裡,但是嘿,你看不見我⋯⋯」
嗯?
有人把唱片換了。
換了一張我在家裡也有的。
那並不是一張似曾相識的唱片。我還蠻喜歡裡頭某幾首歌曲的旋律。我聽歌通常是旋律好聽就會聽下去,對於歌詞則比較不會留意,也許是因為英文歌詞聽來還是有些難度,而國語歌詞經常是芭樂透頂;但是當你與外在世界被透明果凍阻隔,而那首歌是唯一能穿透果凍,清晰可聞的存在時,你實在是沒什麼好選擇的。
於是我坐在那裡,玩不知道誰的遊戲,心不知道飛到哪去,想著我們是怎樣⋯⋯
⋯⋯直到我抬頭一瞧,發現透明果凍消失了。有人把唱片從頭放到尾,而我從裡面撿回了久違的自由自在。
珠玉都在主打外
作為一張歐美專輯,《 Playing My Game 》在台灣賣得極好。〈 Unforgivable Sinner 〉跟〈 Sitting Down Here 〉兩首主打,著實佔據了各大電台好一段時間;就算是對於「琳恩瑪蓮」這名字很陌生,還以為是什麼女性內衣品牌的人,只要聽到這兩首主打的副歌,就會恍然大悟地說「原來這是她的唱的喔?你說她叫什麼瑪蓮?」這兩首歌也被認為是她最成功的代表作,至少在台灣大致上是這樣。
不過在歐洲,她為人喜愛的情節則大不相同,一般來說大概是這樣子發展的:某人被這兩首電台熱門主打歌炸到,覺得旋律還不錯聽,就被拐去唱片行買一張回家,從頭到尾放了一輪,才發現這兩首主打是整張專輯最跳 tone 的兩首歌,它們跟其他曲目大異其趣,而那些歌才是 Lene Marlin 的本色,也是讓她如此獨特,值得被圈粉的珠玉。
在這件事上頭,我比較像歐洲人。
除了〈 Unforgivable Sinner 〉跟〈 Sitting Down Here 〉這兩首主打以外,《 Playing My Game 》這張專輯確實沒有第一次聽就讓人驚豔的歌曲,而我們也早已習慣了這個一張專輯就是一兩首歌好聽,剩下的都是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連雞肋都談不上的濫竽充數。 Lene Marlin 從不扯開嗓子唱歌,即使是節奏清爽明快,略帶輕搖滾風格的〈 Unforgivable Sinner 〉亦然,這很容易讓你把兩首主打加入曲目之後,就把其他曲目連同專輯 CD 一併束諸高閣積灰塵。但是《 Playing My Game 》這張專輯有一個很難得的特點:它非常經得起 repeat 鍵的考驗,聽不膩。這些歌起初似乎搔不到心頭的癢處,頂多只是不會讓你覺得再播放一遍就開始覺得焦躁而已,但倘若你不時給它們從音響裡出來透透氣的機會,你會訝異地發現這張專輯裡沒有廢歌,一首都沒有。你能相信〈 The Way We Are 〉如此空靈的歌是專輯第五首曲目嗎?〈 Maybe I'll Go 〉是傳統意義上的B面曲目,請你聽上個一遍然後跟我說它很爛。在我的印象中,好像還沒有買過哪張專輯的水準是這麼整齊的,就算是精選集也會收進幾首不那麼「精」,不知道是誰「選」的曲目。
《 Playing My Game 》也是我第一張開始認真聽歌詞的外語專輯。一般被貼上玉女標籤的女歌手,通常只有兩種歌可以唱,輕盈的快歌是「你讓我快樂,所以我愛你」,抒情的慢歌則是「我愛你,可是你離開我」。但是 Lene Marlin 卻是輕快地唱著「你傷害我,我保證我會報復你」,或是誠摯地唱著「我哭,可不是為了你」,前一首歌睚眥必報地宛如復仇天使,下一首歌又要借翅高飛遠遁,不然躺下了看起來就像死掉了似的;為了證明自己不唬人,最後一首歌曲乾脆來交代她的來世觀,說死了也沒啥好可怕的。死掉啦復仇啦這些字眼並不是流行音樂的慣用詞,但她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粉飾太平。
奇妙的是聽著她這些不假辭色,色荏內厲的歌,我竟然有一種被治癒的莫名感覺。會產生這種效果的歌手,一般會被歸類為「療傷系」,但是把 Lene Marlin 放進療傷系,在我看來有那麼一點怪——她的歌也許沉靜、憂鬱、美麗、哀愁,但那裡頭有個難以言喻的決定性元素,使得她有別於一般的療傷系歌手,並不是專治情傷而已。她的那些原音版曲目會很低調地在你心裡成形,鍥合到你生命中的某人某事,直到有一天你聽著歌,那些封存已久,原本不打算再想起來的創傷,就會毫無預警地突然被翻出來,讓你手忙腳亂地想要抑制眼淚奪眶而出,同時卻也讓你覺得再痛也不過如此,雞蛋丟過河看破了事。當你低潮落寞時,她的歌會給你一股振作面對的勇氣;當你亢奮過嗨時,她的歌卻能讓你沉澱下來;無論你在哪裡,她的歌總是把你帶到一個高品質的中庸。
《 Playing My Game 》就跟 Lene Marlin 的鄰家女孩形象一樣,是一張乍聽之下不覺得有多亮眼,但是聽愈多次就愈覺得是好歌的專輯。只播放過一兩次唱盤的你,可能還不覺得自己有錯過什麼,不妨挑個心情有點纖細的夜晚,給自己倒杯冰啤酒,客廳留盞小燈,再來「玩一次她的遊戲」,說不定你就可以找到那個跟原文不甚相關,但是取得很棒的中文專輯名稱: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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