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15日 星期三

莫名戰爭的荒謬劇場——電影《入侵阿富汗》 (The Beast) (1988)

《入侵阿富汗》劇照

我已經忘了當初是要查哪一個節目的預錄時間,不經意在節目表上看到 HBO 要播這部電影,只因為它的中文片名就決定把它錄下來看一遍,因為當時我在另一個左派覺青的自爽小團體裡面,需要一點挖苦美國阿富汗-伊拉克戰爭的素材。不然誰要看一部 80 年代製作,卡司幾乎都沒聽過,預算不比電視電影高出多少的戰爭片啊?但結果我卻只能把原本想好的毒舌草稿扔進紙類回收箱,因為這部作品出乎意料地優秀,名列近二十年來最出色的戰爭電影之一也不算過譽。它實在該得一些獎的。

《入侵阿富汗》乍看之下,有一種濃郁的邪典電影氛圍。這部片雖然在以色列取景,然而在攝影師 Douglas Milsome 的鏡頭下,你很願意擱置懷疑,相信這就是阿富汗原汁原味的窮山惡水,但又透著幾許致命的美感——遼闊無際的無機礫漠,被光禿尖嶙的沙色岩壁切分阻隔,讓你感到彷彿置身於天造地設的巨型迷宮,永世無從脫身。這般的異世界景致,在 Mark Isham 揉和中東樂器與新時代風格,充滿不和諧音程的配樂烘托下,更顯得如真似幻,迷離惚恍,恰足以反映身陷於這場戰爭泥淖中的每個角色,他們內心曖昧不明的道德困境。雖然沒有人夠格拿個奧斯卡獎什麼的,不過所有的演員也都有著恰如其分的演出,就連演技向來以木頭著名的 Stephen Baldwin 都不例外。導演 Kevin Reynolds 證明了他在跟 Kevin Costner 攪和在一起之前,他是懂得怎麼樣拍出有味道的電影的。 :-p

然而《入侵阿富汗》真正的精髓,是在 William Mastrosimone 改編他自己劇作的腳本,相當出色地客觀呈現故事裡每個角色的觀點,並且做到讓觀眾能夠感同身受。這個故事裡有一批說得一口流利英語的蘇軍,這比逼著他們用彆腳的俄國腔講英語來得聰明多了,而且也可以很方便地借喻為在越南處於同樣境地的美國人。在阿富汗村民眼中,他們是躲在鋼鐵巨獸腹裡,無端殺戮的喪心病狂;但事實上更多時候,他們只是一群拐錯了一個彎,就會陷入燃料彈藥食物飲水不足,又是草木皆兵的龐大心理壓力的衰鬼。他們給水源投毒,膽小地躲在遠處,看看能不能毒死幾個追殺他們的聖戰者;他們必須冒著被炸個粉身碎骨的風險,處理未擊發的啞彈,因為那是他們唯一能夠抵擋追兵的武器;他們在夜間雷達上看到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光點,驚恐中用火焰砲塔盲射一圈,事後發現他們烤焦的是一群野鹿。「俄國人就只為殺而殺。」

透過上帝視角,我們看到他們這一車坦克兵,距離喪心病狂的距離很遙遠。撇開那兩個庸庸碌碌,動機跟反應都很淺碟的雜兵不講,這車上有個戴眼鏡的從軍知青副車長 Koverchenko ,拿著日誌如實記載他所見的一切,卻發現他在這裡不知為何而戰。另外還有個懷抱建設現代新祖國的夢想,留學俄羅斯的阿富汗士兵,他能夠調和自己的宗教信仰與共產主義無神論的矛盾,卻無法為語言不通的蘇阿雙方挫銳解紛,兩邊只當他是個半山仔跟抓耙仔。想要建設現代新祖國的半山仔被當成抓耙仔謀殺,想要當一名好士兵的知青被綁在荒郊充當人肉炸彈陷阱誘餌,隨波逐流的庸碌之徒則是被逼著放棄搭機逃生的機會,回到坦克裡繼續他們不知能否生還的大逃殺。

所有這些無奈的荒謬劇,都是在車長 Daskal 的鋼鐵意志下遂行。打過史達林格勒保衛戰,年僅八歲就帶著土製燒夷彈,垂降到納粹坦克上頭炸人的 Daskal ,訴說了一段他在蒙古當坦克兵,半截坦克連同其他坦克兵被炸飛,他獨自一人把剩下的半截開回去的慘烈往事,「現在的新型戰車安全多了。」那是一股體現在鋼鐵巨獸之力與自己結合為一,對於大蘇維埃力定乾坤的堅定信念。就是這樣的信念實現了一切的暴虐,也把所有人帶到彼此為仇相殺,誓不兩立的無間道。

然而等到阿富汗人找到了被綁在大石上的 Koverchenko ,敘事主軸從蘇軍轉移到聖戰者, William Mastrosimone 這個腳本的精髓這時才真正呈現——能夠把人類從冤冤相報的修羅道裡拉出來的,還是只有人類文明的精神面。這一群操著流利的普什圖語,下面配字幕讓觀眾能夠理解他們在說什麼的家破人亡婦女,大喊著「 Badal! 」(復仇)圍上來要把俄國人活活打死時,前一晚跟阿富汗留學生學了幾個文化單字的 Koverchenko ,情急之下喊出「 Nənawā́te 」(庇護)。這群瘋婦聽到了這句咒語,攢著石塊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按照當地傳統,任何人只要喊了 Nənawā́te ,你就必須供吃供住,還得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即使請求庇護的是敵人也不例外。帶頭的寡婦報仇心切,想裝作沒聽到繼續她的復仇,卻被隨後趕到的聖戰者制止,因為 Nənawā́te 優先於 Badal 。「他是異教徒,是敵人!」「但如果我們不給予他 Nənawā́te ,我們就跟他們沒兩樣。」

他們把 Koverchenko 救了下來,給他吃喝。他跟這些阿富汗人並無國仇家恨,反而是跟把他綁在荒郊野外,當成陷阱誘餌的 Daskal 有筆恩怨帳要算——換句話說,他也有他的「 Badal 」。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幫聖戰者修好了唯一的火箭筒,加入他們獵殺「鋼鐵巨獸」的行列。他們原本不可能有機會完成他們的復仇,但是在一場很鳥的戰爭裡,永遠都有更鳥的事情等著你——堅持守著與他的自我合為一體的坦克,把救援希望寄託在直升機飛回基地求援的 Daskal ,押著兩個小兵把坦克往從死路往回開,看到那架直升機停在他們先前投毒,但只毒死一個聖戰者的水塘旁邊,尋水解渴的機組員肢體扭曲地死在地下。「我討厭這個國家。」

聖戰者把 Daskal 跟他的兩個跟班拖出動彈不得的坦克,他們的 Badal 即將完成,這時 Koverchenko 卻一如他當初為了求生向敵人喊 Nənawā́te 一樣,反過來為這幾個要把他害死的傢伙,向現在已是盟友的昔日敵人要求 Nənawā́te 。「你到底是惡魔還是天使?」 Koverchenko 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奇怪的事。「抱歉,長官,這不是什麼戰爭,這裡也不是史達林格勒。我們這回怎麼會變成納粹了?怎麼會這樣?我努力想當個好士兵,可你沒辦法在一場腐敗的戰爭裡當個好士兵。現在我要你活下來,看著他們打贏這場戰爭。」

Koverchenko 給 Daskal 施予 Nənawā́te ,但他最終沒能活著離開這個他討厭的國家,因為片頭一開始被他用坦克碾死老公的寡婦,才不管什麼講究包容精神的 Nənawā́te ,她一心只想完成她的 Badal 。救援直升機來了, Koverchenko 望著這顛倒顛的敵我認同,也只能一手握著「敵人」送給他的一柄聖戰者步槍,一手抓著垂吊套索回歸蘇軍陣營,不知道明天的他在這一片狼籍的道德困境裡何以自處。《入侵阿富汗》既沒有《搶救雷恩大兵》 (Saving Private Ryan) 那種槍林彈雨的渲染力,也不若《紅色警戒》 (The Thin Red Line) 那般具有絕塵脫俗的沉澱省思,但它把小人物在戰爭中身不由己,是非曲直曖昧難明的無奈,描繪得鮮活深刻。

(最後修訂日期: 2021.05.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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