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3日 星期五

活人總是比死人更可怕——電影《活死人之夜》 (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1990)

《活死人之夜》劇照

我在大年初二晚上轉開電視,看到一部叫做《活死人之夜》的電影正要開演,就去餐桌打了飯,坐下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過年嘛,除了年菜、麻將、鞭炮、紅包,以及所有營業場所放到爛,那一百零一張專輯的過年音樂以外,芭樂電影似乎也逐漸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畢竟過年多的是百無聊賴的時候需要打發,而與其看那些了無新意,味同嚼蠟的預錄綜藝節目,著名賀歲爛片似乎更有那麼一點沙發馬鈴薯的年味。大年初一的《十面埋伏》就爛得非常成功啊,因此我滿懷期待,覺得這部充滿B級片風情的喪屍電影,一定能夠爛得更上層樓。但是我失望了,這部片出乎意料地有意思。

這部 1990 年上映的《活死人之夜》,是素有「喪屍教父」稱號的導演 George A. Romero ,重拍他在 1968 年以極低預算拍攝的成名舊作。我們如今所見這些肢體不協調、步履蹣跚、肌理潰爛、力大無腦、撲咬啃食的喪屍,都是 Romero 當年創造出來的經典特色;被喪屍咬傷的活人也會變成喪屍,只有攻擊頭部或焚燒屍體才能夠真正殺死它們,這些額外的設定後來也一直被各種喪屍作品沿用。他為了撈錢決定決定重拍舊作,不過他這次決定退居幕後,把導演椅讓給了這些年來幫喪屍化妝的特效師 Tom Savini ;這大概就解釋了為何這部片中,從二樓掉落下來的斷手,被切開又粗糙縫合起來的胸膛,以及無瞳翦白的雙眼,看上去如此噁心卻又吸睛,場面調度的功力則只是一般般。

然而這部沿用舊作劇本的《活死人之夜》,卻展示出所有優秀喪屍片的魅力所在:恐怖的永遠不是眼前成群結隊的咬人喪屍,而是你身邊無論怎麼千交代萬交代,緊要關頭就是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雷隊友,以及在你身後出於自私自利,冷不防捅你一刀的自私鬼。 Romero 的腳本並不複雜,把一批倖存者兜在一座偏僻農舍裡頭困坐愁城,然而這批倖存者並不是隨便找幾個人頭充數,每個人都代表一種典型人物——領導者,戰士,平常人,沒主見的人,自以為是的人,任人擺佈的人。農舍裡宛若一個微型社會,腳本花在鋪排這些人彼此之間的互動,遠多於描繪他們抵抗喪屍求生的過程,這賦予了作品超越單純B級片的深度。

《活死人之夜》最鮮明的人物對比,莫過於它把傳統的英雄角色分配給青壯黑人,而讓中年白人扮演既無能又自私的反派——考量到這個腳本最初是在 1968 年的美國問世,這樣的角色編派有多麼不尋常可想而知(不過對於當初許多評論家認為這個選角有其特殊意涵, Romero 則說沒那麼多學問,「單純只是因為他在試鏡時表現最好。」)主角 Ben 冷靜機智,總是在每一刻去做當下最正確的事,又能夠審時度勢提出脫困方案,渾身上下充滿了領袖魅力;他在強勢主導的同時,也流露出體貼待人的紳士一面,即便情勢緊急刻不容緩,仍不忘先拿塊布把舉槍自盡的屋主屍體蓋起來,以免他的親屬看到面目全非的屍體留下心理陰影。黑人角色在淪為率先領便當的定型化丑角之前,也曾經在經典作品裡扮演過救世英雄,只是這樣的典範似乎並沒有流傳下來,原因你懂的。(茶)

至於站在主角 Ben 對立面,穿襯衫打領帶看似有頭有臉的白男 Cooper ,則樹立了另一種典範:自以為是,自私自利的討厭鬼。他拒絕幫忙其他人,因為這不但要承擔風險,還會顯得別人比他有擔當;他只想躲在地下室裡坐等救援,而就連這個沒出息的主意,都還是別人幫他出的;他沒有本事解決眼前的困境,但是三不五時吼一下唯唯諾諾的老婆的本事還是有的,因為這可以掩飾他沒有本事的事實。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笨手笨腳地把獲取外界訊息的唯一管道電視機給砸了,還都怪是別人的錯,為什麼要阻止他把電視機搬到收不到訊號的地下室;從頭到尾沒有參與一樓的防衛工作,情勢危急時卻去爭奪唯一一把來福槍,搶到手之後十秒內把寶貴的子彈打光,然後扔下槍跑掉;沒辦法扣板機射殺已經變身為喪屍的女兒,卻毫不猶豫地對著要射殺她以求自保的活人開槍,讓她一步步走過去咬人。那股「我認識你才不過幾分鐘,我已經知道我不喜歡你」的感覺,你我應該都非常熟悉才是,因為我們在生活中,還真是處處都碰得到這種人哪~~~(再一杯茶)

然而《活死人之夜》最亮眼的角色,並不是沿用舊作人設,人物塑造非常立體的 Ben 與 Cooper ,而是在新作中大幅改寫,扮演恐怖片「最後女孩」 (final girl) 角色的 Barbara 。她起初是個遇事只會一路哭喊逃跑,問個話都答不出來,性格軟弱無能的神經質,但是在她鼓起勇氣,抄傢伙打死了第一個喪屍,開始跟 Ben 協作求生之後,她卻展現出令人驚艷的成長曲線。她會冷靜地觀察喪屍,發現它們走得有夠慢,人們甚至不必用跑的也能穿越它們,只要夠小心就能落跑。「你叫我要戰鬥,我這就是在戰鬥,我沒有慌亂。這地方不安全,不管是樓上還是樓下都不安全,我們應該要在還不算太遲之前離開。」她會在人們彼此爭吵,猶疑是否要開槍射擊曾經相識的喪屍時,貌似失控地接連開槍浪費子彈,然後再一槍轟掉喪屍腦袋。「你覺得我失控了嗎?無論我失去了什麼,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我沒打算再失去任何東西。等到你們不再像三歲小孩那樣對著彼此尖叫,再來跟我說我失控什麼的。」最後她孤身逃離農舍時,還真的是按照自己觀察得出的求生策略,不疾不徐地在喪屍群中擦身而過,只在絕對必要時開槍擊倒喪屍。這個角色從一開始哭喊尖叫的受害者,轉變為沉著冷靜的生存鬥士,徹底擺脫了舊版裡頭那個徬徨無助,依賴著男性而生的弱女子形象,似乎也表徵著時代潮流的性別演變。

《活死人之夜》一反眾多無腦喪屍片的主流,把幾個要角塑造得十分立體,然而通片卻透著一股朦朧的虛無主義氛圍。有別於其他故事裡蹂躪人類的外來怪物,這些喪屍是由人類自己轉變而成的,而且舊版還把禍源編派給子虛烏有的太空射線,新版卻自始至終沒有給出一個板上釘釘的解釋,彷彿這批喪屍只不過是讓屋內上演人性浮世繪的麥高芬,來龍去脈一點也不重要。屋內活人展現出來的眾生相,似乎也隱約反映了那個時代美國人的某種共通心理,覺得自己的處境有如 Ben 一樣,一輩子行得正坐得直,卻撞上這批沒來由的鬼見愁,平時信受奉行的上帝也沒有要保庇他們的意思;於是他們只能一邊碎唸著「天殺的」,一邊自力救濟謀求苟活於世。

然而面臨被喪屍毀壞的人類文明,又有比這批無腦喪屍高明到哪裡去嗎?那些持槍自重的美國鄉巴佬,把喪屍圈圍起來輕蔑逗弄,倒吊在樹上射擊取樂,那股嗜血殘忍,蠻不在乎的嘴臉,在腦袋清醒的人眼中格外諷刺。「我們就是他們,而他們就是我們,別無二致。」在舊作裡唯一倖存到最後的 Ben ,沒有死在吃人的喪屍口中,卻被活人當成喪屍一槍斃了,跟著其他喪屍就地焚燒;在新作裡奮戰到最後的 Ben ,不得已退入他一直認為是死亡陷阱的地下室,意外發現那一串他們脫困的最大指望,翻找了一整晚沒找著的汽油幫浦鎖頭鑰匙,自始至終一直掛在懟天懟地的 Cooper ,毫無建設性地呆坐一整晚的桌前,你只會跟他一起覺得這個活著好難的人生,實在是一個惡劣至極的笑話。

遵循著「最後女孩」的傳統倖存下來的 Barbara ,隔日白天回到現場,發現 Ben 已然成為雙眼無神的喪屍,不認識他的民兵放槍料理了他;而那出於無理的自私開槍打傷了 Ben ,間接導致他淪為喪屍的卑鄙小人 Cooper ,卻好端端地活著,喜出望外地對她說「你回來了!」倘若你是 Barbara ,你會有什麼反應呢?她做了一件你我都很想做,但不一定有勇氣去做的事:毫不猶豫地舉起槍,對著他的眉心開了一槍,「還有一個要送去火化的。」《活死人之夜》也許是B級片,但它可比《十面埋伏》這部被捧上天的A級片優秀太多了,拿來充當賀歲爛片,真是不搭嘎呀!(第三杯茶)

(最後修訂日期: 2022.10.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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