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劍闖江湖》京都篇又名志志雄篇，那當然是因為整個京都篇的故事，都圍繞著志志雄真實發動的竊國行動開展。做為一名反派，志志雄毫無疑問是個極富個人魅力的角色，他的復仇動機鮮活深刻，他的竊國大業別出機杼，他的世界論述完整飽滿。這麼樣一個在動漫界裡難得一見的豐富反派，我對於他與主人翁緋村劍心的宿命對決，自然是抱持著滿心的期待——然後相當失落地發現，這場終局之戰走的竟然是《聖鬥士星矢》的路數，主角與他的夥伴們輪番上陣，一個一個被打趴在地，然後在一切看似完結的時候，燃燒著愛與正義小宇宙的主角再度站了起來，擊倒了原先佔盡優勢的敵人，邪不勝正的金科玉律再次獲得印證。如果說《神劍闖江湖》京都篇是著毋庸議的神作，那麼如此空泛的戰鬥過程，豈非不折不扣的爛尾？
在理性分析的脈絡下，劍心與志志雄的最終戰，確實是一場外強中乾，沒什麼料的爛尾之戰。但是我內心卻沒有它是爛尾的感覺，這並非我跟作者和月伸宏一樣，對於志志雄這個角色有著無與倫比的愛，無論戰鬥過程有多麼貧乏都吞得下，而是因為我想要的那個結尾，在這場戰鬥之前，已經交代過了。撇開劇情鋪排的必然性，劍心與志志雄之所以要有這麼一戰，是他們在精神上信受奉行，兩套彼此矛盾的世界觀，必須要有個結論——扶弱抑強的飛天御劍流，以及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究竟誰才是這個世界的實相？《神劍闖江湖》直面這個命題，並不是在火光燭天的練武場，而是在窗明几淨的無間乃間。對我而言，緋村劍心與他的「分身」 (Doppelgänger) 瀨田宗次郎，那場從頭至尾扣人心弦，鋪陳雖長卻沒有拖沓，每一秒戲都刪減不了的對決，才是把《神劍闖江湖》推上神作地位的終焉之戰。
弱肉強食，有什麼問題嗎？（笑）
這場《神劍闖江湖》最精髓的靈魂對決，從志志雄戰情室開始鋪排的那一刻起，就透著一股相當不一般的氣氛。擔任志志雄後勤組織動員的參謀佐渡島方治，接獲襲擊葵屋行動失敗，十本刀幾近全軍覆沒的戰報，他的震驚與氣憤可想而知，他搞不懂為什麼一個照說不可能失敗的佈局，卻會落得如此下場。然而真正讓他感到訝異的，是旁邊那個聽聞噩耗面不改色，輕描淡寫整裝備戰，彷彿只是到隔壁房間打掃般，一派輕鬆的少年。「因為對手比我們強，簡單來說就是這樣。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強者才能生存，弱者只能等死。不過不用擔心，因為我就是強者。那麼我就過去一下囉！」
如此異樣的淡定，並不是二次元裡頭的裝腔作勢，而是對於自己的行動理念深信不疑的理所當然。「強者才能生存，弱者只能等死」，這句話是志志雄跟宗次郎說的，同時也是他認定世上唯一的真理；若不是對於這個世界的運作邏輯，有著著毋庸議的堅定認知，你是不可能像宗次郎那樣，用話家常的語調，漫不在乎地對著敵人訴說己方的莫大失敗。「所以現在反而是我沒有時間磨蹭了，因為我現在必須要一個人負擔十個十本刀的工作，所以沒辦法在緋村先生身上花太多時間。」包裝在他彬彬有禮，客氣長存的氣質底下的，是一種接受世界運轉邏輯之後，冷情當感的冰涼理性。
宗次郎與劍心毫不囉唆地，以足堪列入動畫分鏡教科書的拔刀術過招，為這場決鬥拉開序幕。修煉升級後的劍心略為勝出，但是宗次郎一旦啟動他真正的戰鬥天賦，一點也不科學的超強腳力「縮地」，優劣之勢就瞬間翻轉。然而在觀眾為陷入苦戰的劍心憂心著急的同時，對面那位佔盡上風的清秀少年，卻一直在糾結一件不怎麼要緊的事：「我真是想不透，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這麼強呢？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心中無法釋懷的這個點，讓他出劍時總是略有猶疑，早就應該取人性命的招式一刀刀落了空，只讓他更感到莫名的煩躁。
宗次郎想起在新月村被劍心打倒的雜魚 boss 尖角。這一段原作漫畫沒有的橋段，是這樣鋪排的：宗次郎找到逃出警方羈押的尖角，他說雖然志志雄懶得去滅口一個對於重要情報一無所知的人，「但是尖角先生，你既然輸給了緋村先生，還有什麼理由生存下去呢？」尖角說了一些感激劍心放他一條生路的話，又說劍心不只是強而已，但這些話聽在宗次郎耳中，就只有一個奇怪而已。按照他篤信奉行的弱肉強食真理，劍心應該要在那次決鬥殺了尖角，宗次郎既無法理解劍心為什麼不殺人，也無法理解該死而未死的尖角，這個薛丁格的狀態究竟算什麼。「為了讓弱者過著幸福生活而戰鬥？你說的話真是奇怪。我無法理解緋村先生的想法。保護弱者，不殺生，逆刃刀，這些我都無法理解。」
你很礙眼，緋村先生（怒）
宗次郎是個單純的孩子，志志雄灌輸他弱肉強食的世界觀，他就認死理地信受奉行。但這並不是單方面地被洗腦，而是源自於他諱莫如深的陰暗過往——他也曾經跟劍心小時候一樣，面對著實打實的死亡威脅，然而劍心遇到的是路見不平，仗劍行義的比古清十郎，宗次郎遇到的卻是袖手旁觀，就著慘叫聲拌飯吃的志志雄。動畫用了整整一集的回憶殺，鋪排宗次郎與劍心迥異的命運轉折點，而他當年能夠賴以護身保命的，除了長年被虐待練就出來的體能以外，就只有志志雄隨手丟給他的一把佩刀。「保護弱者的劍，本來就是錯誤的，因為那時候的你，並沒有保護我。如果你說的都是對的，為什麼你沒有來救我？那時候根本沒有任何人來救我！」
這句話與其說是宗次郎對劍心的叫板，不如說是宗次郎內心對志志雄的質問——人明明在現場的志志雄，為什麼沒有來救他？但是這個靈魂拷問是問不倒志志雄的，因為志志雄袖手旁觀的行為，跟他弱肉強食的信念相符，倘若宗次郎就這麼被壞透的這一家人給殺了，那也不過是弱肉強食的另一次體現而已，死則當然。他無法指摘言行一致的志志雄，所以只能把怨氣懟在眼前這個唱高調的劍心身上——你的高調並沒有拯救我，當時拯救我的，是志志雄殿下告訴我的真理，和一把佩刀，所以志志雄殿下才是對的，我沒有錯，錯的是你。
然而這段從個人經歷推導出來的辯證，卻無法抹滅宗次郎的內心深處，並不想傷害任何人的本願。他被不殺人的劍心攪得心煩意亂，抱著頭撕心裂肺地放聲尖叫，破綻百出地陷入混亂狀態。而這大概也是第一次，我們並不覺得劍心的嘴砲攻擊，是給敵人破防的精神汙染，因為宗次郎無法調和的那個矛盾，也是我們想要調和的——難道弱者就真的該死嗎？保護弱者真的是錯誤的嗎？心煩意亂的宗次郎，決定用最直接，也是他唯一知道的方式，來調和這個矛盾。他唰唰兩聲，彷彿斬斷內心一切糾結似地，以無論重看幾次都還是覺得帥炸的姿勢納刀，臉上也收起了那份透著異樣感的笑吟吟，改掛上無比的嚴肅與果斷。畫面這時被拉長成為電影模式的寬銀幕，而我迄今還沒有看過哪一場決鬥，能夠比這個畫面在我的腦海中，烙印得更深刻。
「你終於要認真了。」
「在下每次決鬥都是認真的。只有這樣，對手才會知道，在下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
「我明白了，那我也會收起自傲，認真跟你交手。（不這樣的話，就算贏了，我也找不出答案）」
劍心很嚴格，人生也是（笑）
迷惘很漫長，覺悟一瞬間。兩個認真的人拿出大絕，全無保留地使出全力，輸贏也是毫不拖沓。但是勝負雖然可以立馬分明，是非對錯卻不然，這場把《神劍闖江湖》推上神作的決鬥，封神的高度卻是在分出勝負之後，這段三觀有夠正的話。
「原來我的觀念是錯誤的，這次對決讓我找到答案了。緋村先生才是正確的，我說的沒錯吧？」
「不，並非如此。話語權在獲勝的一方，也就是誰贏了誰說了算，那是志志雄的理論。如果只要戰鬥個一兩次，就能找到真理，誰還會過著錯誤的生活呢？人生不是那麼簡單的，真正的答案，你必須在未來的日子裡，從自己的生活中找出來。」
「⋯⋯你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嗎？真是嚴格啊！緋村先生，你不願意輕易告訴我答案，比志志雄殿下還要嚴格啊！」
於是宗次郎跟當年的劍心一樣，踏上了自我尋覓的浪客之路，他想無論如何先流浪個十年再說。「兩個擁有類似人生經歷的人，他們花了十年的時間，卻得出完全相反的真理。如果我也花個十年，應該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真理吧！」浪客宗次郎掛著清明爽朗的笑容一路向北，而我私心覺得沒有比這更美好的結局了。（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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